一百一十四章 陈者珂玉
应天府,皇宫。 终于将奏折批阅完毕,朱元璋伸了个懒腰,弓了许久的腰身发出“咯咯”脆响,倒是十分舒坦,忍不住摇头叹气道:“是真的老了。” 叠起的奏折旁摆着一本《黄帝内经》,只翻了数页看了个大概,眼下终于有些时间,便将其端起准备细品,才翻一页,有人来报。 他淡淡地说了声“进来。” 走进来一个身穿敞胸麻衣之人,露出黝黑健硕的rou躯,在堂下跪礼道:“参见皇上。” 他微微点头,手指摩擦着纸面,却未能翻过一页,不禁有些恼怒,双眉轻锁,加重了手指力量,害得纸页右下角折出一道淡淡皱褶,“与我说说情况。” “玄武门只陆折柳、范子旭、一个面生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姑娘幸存,其余人都已剿灭。” 他正缓缓移动的目光骤然停止,视线落在“衍”字,心中泛起一股不小的涟漪,说不上心痛,只是有些酸楚而已。“柏魏也死了?” “回皇上,张大人为保其师父,英勇就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已无心思翻阅书籍,将其合上,呆呆地望向散着朦胧金光的窗户,苦笑道:“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吧。” 丞相府,密室内。 夏商正与胡惟庸禀告情状:“启禀丞相,玄武门已铲除,但仍有四人逃生,分别是陈珂、范子旭、陆折柳、焕焕。”语毕,却是紧低着头,已有细汗自额头冒出,脊背亦是一阵发烫。 胡惟庸却是并不责怪,只是顾自逗着鹦鹉淡淡道:“如此甚好,青龙偃月刀呢?” “那屠刀乃是至凶之器,常人碰它不得。除掉护刀十器之后,庄泗欲展其偷盗本事,才触到刀柄便暴毙身亡。” 胡惟庸竟仍未有怒相,只是一脸平和,手中一根细草枝轻挠着鹦鹉身躯,惹得鹦鹉不断提爪挠痒,“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夏商却是更为紧张,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不敢起身,只是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响头,低声道:“丞相,夏商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他转头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放心吧,不会怪你的。对了,去把夏行健叫来。” 虽然依旧不明,不敢再探究,夏商只是起身离去,告之夏行健丞相有请,又恐其中藏有阴谋,便是坐立不安,眼巴巴地等候着夏行健的归来。 入了密室,夏行健见胡惟庸撅着嘴巴发出“咯咯”声音,手中细草枝轻晃,与往日庄严之人相去甚远。 “丞相,您找我。” 他视线仍在笼中,淡淡道,“范子旭回来没有。” “回丞相,尚未回府。”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夏行健亦是一头雾水,摸不清胡惟庸到底卖的什么药,出密室前隐约听到胡惟庸说“乖鸟儿,跟我一起说,蓝玉给爹爹请安。” 恰夏商在廊下等候,见其出来,迎上去问道:“行健,丞相找你何事?” 夏行健道:“问我范子旭回来没。” “然后呢?” “没然后了。” 两人便是一同歪着脑袋顶着一头迷雾,一边思量一边迈着缓步向前走去。 陈珂离开山脚之后,日夜不停连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些疲惫,恰好见一木屋,便走去轻叩柴门,才叩一记,柴门轰然倒塌,扬起不尽灰尘,惹得他忙在鼻前扇着手后退了几步,待到眼前不那么朦胧才迈进门去。 乃是空屋一座,摆着一桌一椅一床。约莫许久未有人居住了,桌椅床上盖满了厚厚灰尘。地面亦是如此,他每踩一脚,鞋子一周便会有一圈灰尘扬起,而后飘飘落地。 未有阳光直射进来,倒使得屋内看上去不那么邋遢,也罢,已是困倦难忍,他便找了一处墙角,就地坐下倚墙而睡,不消一会便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彼时的陈珂刚至弱冠之年,却未能如常人那般成家立业。 他本是富家子弟,父母皆是知书达理之人,对乡亲父老格外友好,每逢佳节必会开仓放粮,每遇可怜者必给其棉衣与白饭。按理说如此善人应得善终,却因其刚正不阿不畏强权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最终被强加“谋反罪”。按律说来谋反罪理应被诛九族,达官却是给了他生路。 乡亲们都说苍天有眼,前人积德后人享受,却不知达官留他性命是为羞辱,以行善之名将其留在府中,每日叫他挑着大粪自城东走至城西,晚上回到府内还不准其洗澡。 虽他极有耐心,一年之后亦是不堪其辱偷跑了出去,连行三天三夜,在常德府一座破庙停下了脚步。 并非因为他与此地有缘,而是在庙中见到了些许食物。他早已饥饿不堪,不顾三七二十一,将人们用来供奉菩萨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饱后抹去粘嘴角的食物残渍,望着端庄的观音雕像心有愧疚,便是行礼道:“观音大士,谢您恩赐的食物,陈珂铭记在心,待我能养活自己,定双倍奉还。”而后长舒一口气,迈入常德府。 城中煞是繁华,街道宽阔,两旁小摊亦是摆得满满当当。高楼大厦几欲通天,门前灯笼极是鲜艳。然来来往往皆是生人面孔,口中吆喝的皆是生人语言,听的虽是真真切切,却是与他毫无关系。 离了故乡,从此便只有冬夏,再无春秋,与他是否有关,难道还重要吗?有关又如何,无关又如何,不过是行尸走rou多了一根头发丝儿而已。 他迈起腿,机械地踏着脚步,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卷,直到街道尽头,他蜷缩着坐在墙角,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在身前写下“代写书信,一两银子”。而后抱着自己双腿瑟瑟发抖。其字迹笔走龙蛇鸾翔凤翥,与他浑身褴褛格格不入。 有好心阿婆见其如此狼狈,于心不忍,便回家中取了些饭菜盛在大碗中,于他脚边放下。“孩子,饿了吧,快趁热吃。” 他抬起头,感动地谢道:“谢阿婆,我不饿。” 阿婆只是收回枯黄的手,心疼地责怪道:“你都这样了怎么会不饿,我把饭放在这里,饿了就吃点。” 他回以微笑,目送阿婆离去,而后将头埋入双膝之间,静静地坐着。 附近有顽劣之徒,虽是老大不小,不思进取,终日只知玩耍捉弄。父母对其本有极大期望,考取个功名之类,或成为一方富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失望,也不怎么管他了。他召集了附近年龄相仿的三个伙伴,打算去捉弄蜷缩在墙角的陈珂。 四人摆出一副嚣张模样,下巴高扬手插裤带,两步一跳三步一跃走至陈珂跟前。
见四双芒鞋,陈珂以为有生意上门,便是抬头笑迎,却见四对深深鼻孔,不由得浑身一颤,忙低下头去。 四人见其如此便知晓他乃是好欺负的主,相视一笑,有人一脚踢翻其脚边瓷碗,而后蹲下,抠了些许白饭伸直他嘴边道:“来,乖宝宝,爹爹喂你吃饭。” 陈珂自是不愿,浓眉紧锁薄唇紧闭,将头别至一旁。 四人哈哈大笑,蹲下那人更是笑得不可收拾,几乎前俯后仰。笑了一会,觉着还不够过瘾,便一手抓住其头发用力一扯,将黏在手指的白饭直塞入他嘴中,按在牙齿上来回碾搓试图撬开其牙齿深入嘴内,“来,给爹爹舔干净。” 陈珂终于不堪忍受,用力将其推开,抹去黏在嘴边的白饭,狠狠朝外啐了几口,低声道:“饿死不吃嗟来之食!” 有人似发现新奇玩意儿那般乐道:“哟,小子还挺有骨气?”说罢便是一脚踹在其侧脸,将他踹翻。 “爹爹告诉你个道理,乞丐是没有尊严的,懂吗?” 他以手撑地将身子摆正,瞪着那人一脸正色道:“我是卖文字的商人,不是乞丐。” 三人顿时乐道:“哟,还卖文字的商人,哈哈哈哈。” 被他推倒的那人自地上爬起,发了疯一般猛踹他面门,他并不躲闪,只是以手护头,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有人眼尖,透过其褴褛外衣发现一点亮丽藏于胸口,便是阻止那人疯踹,俯身迅速自其胸口抽出那点亮丽。原来是一块绣着竹节的手帕,手感舒适,大约是上等布匹所制。 那人将手帕拿在手中把玩几番,又放至鼻尖轻嗅,忽而惊道:“哟,还有一股淡淡香味,八成是这小子从哪偷来的女人的手帕。” 陈珂挪开双手,见其手中手帕,顿时慌了神,欲抢回手帕,急叫道:“还给我!” 四人见其反应激烈,对这手帕愈加感兴趣,便是从此手传到彼手,又从彼手传回此手,将陈珂耍得团团转。 陈珂却是愈发心急,万般无奈之下,抓住一只胳膊狠命咬下,舌头一甜,竟生生直接咬下一块rou来。 那人发出一声惨呼,一脚将其踹开,五指成爪罩着胳膊又不敢去触碰,龇牙咧嘴痛不欲生。 其余三人目瞪口呆,迅速回过神来,三脚齐出,狠狠踹着陈珂。 陈珂却是并无所谓,望着手帕缓缓飘下,忙将其抓住藏于怀中,任由那四人摧残了近半个时辰。 四人终于是有些乏力,且被咬之人担心其伤势,便一道离去。只留鼻青脸肿的陈珂趴在地上,脸上竟还带着浅浅笑容,下颚微抖,含糊不清道:“娘亲,我没让手帕沾染一点污秽,呵呵...”说话间,嘴角不受控制地留出些许血水。 无心散人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却是有些心痛。他早已在一旁,然见惯了世间百态,对此等欺凌之事毫不在乎,只是顾自饮着酒,直到听到有人惊呼才转过头,见到陈珂抓住手帕死死护在怀中,如古井死潭的内心竟微微波动,看着陈珂被打至鼻青脸肿。 待四人离去,他放下手中酒壶走至陈珂身旁,两指搭上他脉搏,而后掏出一颗玄武丹喂其服下,将其抱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