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阿柚最后一次去“Ake”的第三天下午,阿柚来到了一千零一夜。 “和阿姨谈的怎么样了?”意章开门见山地问。 阿柚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什么叫爆炸么?” “什么规模的?” “原子弹。” “懂了。”意章夹起一块提拉米苏放在盘子里递给阿柚,“请你品尝一下,经历了爆炸,得吃点什么补充体力才好。” “十分感谢!”阿柚拿起叉子,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意章又给她夹了一块。 “还有说服的希望么?”意章问。 阿柚嘴里塞满吃的,鼓着两腮摇着头。 “那怎么办?” 阿柚咽下食物后,才说道:“我准备继续努力说服,但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如果到了那期限还没有说服她,我就直接提起行李离开。” “先斩后奏?” “正是那个意思。对了,那位店长呢?” 意章指了指天花板。“楼上。” “那里的故事他可喜欢?” “喜欢的不得了。”意章答道。这几日来,怀里可以说是灵感如泉涌,连吃饭的时间都在冥思苦想地创作。 “那他还生气么?”阿柚问。 “当然不会,他还说非常感谢你呢。” “那就好。” 吃完东西后,阿柚心情好了许多,她起身准备离开。她告诉意章,才刚发生争吵,自己还是不要在外面待太长时间的好。 “再因为别的事引发爆炸就不妙了。”阿柚说。 但第二天几乎同一时间,阿柚再次来到了一千零一夜,依旧是刚刚与母亲爆发过争吵后跑来这里避难。 “今天吵得厉害么?”意章问。 阿柚撇撇嘴,神情不再如昨天那样自在。看起来这次争吵发生了什么让她难以释怀。 “看来还是没能说服?” “我觉得——”阿柚紧皱眉头,“我定下的期限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妈她根本就不可能会被我说服。” “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变得这样悲观了?前几天不还是信心满满么?” 阿柚长长吐出一口气,说:“现实可不是你有信心就能左右的。” 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阿柚总是心事重重地来到咖啡馆,吃些东西,喝杯咖啡,然后神情倦怠地离开。她说服母亲的工作始终没什么进展,并且似乎有愈演愈糟糕的趋势。到了第五天时,阿柚脸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红印,一眼便知她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 “这么下去怎么行?”意章将冰包敷在阿柚脸颊上。 “彻底激怒她了。”阿柚按住冰包。 “你都说什么了?” “我告诉她说,不管她同不同意,我已经决定这几天就要上路了。” “然后她就打了你了?” “嗯。” “唉。”意章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方面她想劝阿柚慢慢来,一方面又实在佩服她的勇气,“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决定了,我要离开了。” 意章一怔,这天总算是来了。“真的?” “嗯。既然已经确定了不可能说服我妈,索性就不做那样的努力了。这场我和我妈的战斗,我决定避战。” “战斗?”意章觉得这个字眼很有趣。 “我以前不是说过么,我们这样的人,走出Ake后,每一天都在和世俗、和偏见战斗着。” “那何时离开?” “四天以后。这几天我要好好准备一下,收拾行李,跟除了我妈以外的所有人道别。” “终于还是要出发了啊。” 阿柚望着墙上的国家地图发起了呆。她问意章能不能也在地图上按一个图钉。 “当然可以。”意章答道,“准备标记自己去过的地方?” “不,是我即将要去的地方。”阿柚说着,走到了那面墙前,拿着一枚蓝色图钉在西北方向的一处地方按了下去。 站在吧台后面的意章没能看清那城市的名字,只能粗略的判断那城市在QH省内。 “原来你要去的地方那么远啊。”意章说。她更能理解为何阿柚之前会难以作出抉择了,那里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两千公里远。 “嗯,坐火车的话,要近二十个小时呢。”阿柚答道。 阿柚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隔天,她开始一家一家的拜访老街的店铺,与各店铺的店长一一辞别。她要离开老街以及这个城市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条街。月光杂货铺的女儿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街,这条消息的确有家喻户晓的价值。 阿柚也收到了人们送的离别礼物。作为土生土长的老街居民,大家都不希望看到她离开。常免费赠送百合花的花店送给了阿柚一包很适合内地生长的花种,树洞餐厅送了一套精美的餐具,占卜馆的吉普赛占卜师送给她一盒气味特别的香薰,温度书店则送给了她一本《欲乐园》,他告诉阿柚,这本书是在海边发生的,如果阿柚思念海了,可以读读这本书。 阿柚计划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来到一千零一夜,手里提着几瓶啤酒。店里没什么客人,意章和她坐在窗边边喝边闲聊起来。意章问阿柚明天几点的火车,阿柚回答说八点钟。 “我去送你如何?”意章问。 “求之不得。”阿柚说,“一个人在火车站等待通往未知旅程的火车,那幅画面怎么想都很凄凉。” “说的是呢。” 阿柚打开第二瓶啤酒,问:“给我讲个故事听好么?” 意章笑了笑。“想听什么故事?” “什么故事都好,最好是那种很适合离别的故事。” “适合离别的故事啊……”意章想了想,“那只有是讲故事人自己的故事咯。” “哎?” “既然是离别,讲别人的故事怎么能适合?”意章说,“作为送你的离别礼物,我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如何?” “啊,太棒啦!” 意章望了一眼楼梯,她相信怀里是不会介意她在离别之际将他们的故事讲给阿柚听的。 “那次在海边喝酒,我曾经对你讲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还记得?” “嗯。” “我说过,靠着那些故事,新娘才活了下来。我想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何会说那句话。你也也一定很疑惑,为何怀里总是戴在二楼,很少有人知道他,而他又为何会戴着口罩。” 阿柚点点头,意章所说的都是她以前很想知道的那些事。 “接下来——”意章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和怀里的故事……” 意章慢慢讲起了她和怀里从相识到交往,从怀里受伤到他们来到老街开咖啡馆这期间的所有事。她讲完后,阿柚已经热泪盈眶。 “原来是这样……”她抽了下鼻子,眼圈通红。 意章一口气灌下半瓶啤酒。讲了这么多,她的嗓子干涩得厉害。“怀里前几天告诉我说,来到老街后,他的生活越来越能摆脱掉伤疤带给他的困扰。想想也是,我不在意他的伤疤,又没有其他人总是问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应该会慢慢忘掉吧。而最重要的是,从事写作是他最想做的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也能够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 “真羡慕你们,更羡慕怀里,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天天都能见面,这是多少人的心愿啊!” “明天以后你也可以啊。”意章说。 “但愿吧……”阿柚的表情变得惆怅起来,意章看在眼里,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这两天有些奇怪呢。” “怎么个奇怪法?” “这几天一声不吭,也没再和我吵,看起来是在想什么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我来之后。” “是不是已经接受了你要离开的事实,阿姨有些失落?” 阿柚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也说不好。” “不管怎么说,明天你就要走了,该好好和她道个别才合适。” “嗯,听你的。”阿柚喝了一大口酒后,准备离开。 “酒还没喝完呢,就要走?”意章仰头问。桌子上还有两瓶未打开的林德曼啤酒。 “喝多了还怎么告别?”阿柚笑着说。 “那我明天早些去杂货铺,和你一起去火车站。” “好!”阿柚扬扬手,走出了咖啡馆。望着街上渐行渐远的阿柚,意章忽然心生一种不安全感,她不知是不是跟外面的黑夜有关。 隔天清晨,意章早早起床,走出咖啡馆朝月光杂货铺走去。到达杂货铺后,意章看到那里一楼的卷帘门紧锁着。意章心想或许阿柚正在里面收拾,便站在卷帘门旁边等待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已是七点十分。从老街到火车站的车程是二十分钟,意章觉得无论如何现在都应该出发了,但卷帘门依旧紧锁着,里面也没有什么声音。她望向二楼,那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关闭着,窗帘拉得死死地,看不到里面。 又过了五分钟,阿柚仍未走出来。意章只好给阿柚打去了电话,但阿柚的手机竟然是关机状态。接近七点半时,意章只好开始冲着二楼的窗户喊阿柚的名字。 没有任何动静。意章又喊了几声,右边那扇窗户的窗帘忽然动了动,然后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人影从窗口闪了出来,但那并非阿柚,而是一位中年女人。意章猜测这正是阿柚的母亲。 “什么事?”对方居高临下地问。 “您好!请问——阿柚呢?” “你是谁?” “我是……她朋友。” “什么朋友?” 意章明白阿柚母亲为何会这样问,她解释道:“我是在这里开咖啡馆的,和阿柚是普通朋友。” 听出意章在刻意强调“普通朋友”后,阿柚母亲的嘴唇动了动,问:“你有什么事?” “阿柚呢?” “我问你找她什么事?”阿柚母亲态度很强硬。 “啊……”意章说,“阿柚说今天要去赶火车……” “她不走了。”说罢,阿柚母亲便用力关上了窗户,窗帘也重新被拉上。 意章站在杂货铺门前呆立了一会儿,最终只好悻悻离开。 中午时,意章再次来到杂货铺。但杂货铺仍然大门紧锁,有客人正站在卷帘门前抱怨。下午三点钟,意章再次来时依旧是同样的场景。隔壁花店的老板声称,过去几年内杂货铺从未出现过像今天这般一整天都不开门营业的情况。 意章在杂货铺外面给阿柚拨去了一整天以来的第十四宗电话,但依旧没有拨通。她愈发担心起来,联想到昨夜阿柚离开时突然涌现上心头的不安,意章觉得阿柚一定是出了事。 晚上,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忽然造访咖啡馆——意章在Ake认识的木乔。
木乔同样知晓阿柚今天要出发的事,并且他在中午时给阿柚打过去了电话,原本是打算询问旅程是否顺利,但像意章一样,他始终没能打通电话。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木乔担忧地问。 “可是我去过杂货铺,那里没有开门,所以我没能看到阿柚。”意章说。 这之后一连两天,杂货铺始终没有开门营业。阿柚的手机也始终没有打通。意章和木乔已经担心到了极点,无计可施之下,她们决定如果明天还是如此,无论如何也要闯进杂货铺问个清楚。 “就算把卷帘门砸烂也要亲眼见到阿柚!”木乔发狠地说。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那样做,事情忽然有了转机——第二天的上午,月光杂货铺像以往一样正常营业了。 听到这消息,意章立刻跑去了杂货铺。她看到,收银台后面的人并不是阿柚,而是那日窗台上的中年女人——阿柚的母亲。 认出意章正是几天前在楼下询问阿柚下落的女孩后,阿柚母亲依旧没有好脸色。 “什么事?”她问。 “请问阿柚呢?” 阿柚母亲紧紧抿着嘴唇,并未回答。意章又问了一遍,她才冷漠地回答说:“她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阿柚的手机关机了。” “嗯,或许吧。” 来的时候,意章已经注意到阿柚的卧室窗帘像前几天一样依旧紧紧拉着,窗户也像从未打开过一样死气沉沉地。 意章盯着楼梯口,她正在心里谋算一个计划。而她的心思并没有瞒过阿柚母亲的眼睛,她突然走出收银台,挡在了意章和楼梯之间,死死盯着意章。 计划被看穿,意章只得无奈离开。回到咖啡馆后,她给木乔打去了电话,约他来咖啡馆见面。但木乔说他现在在郊外处理事情,最快也要晚上才能赶回来。 夜晚,木乔刚走进咖啡馆,意章便对他说:“阿柚一定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木乔问。 意章将自己去杂货铺的事讲给了木乔听。木乔黑着脸,意章讲完后,他默不作声地咬着手指,然后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我要想办法进去看看!”他说。 “去阿柚的卧室?” “没错!” “我帮你!”意章说,“你自己去的话,她一定会拦住你,我们两个一起行动,总有一个能冲到二楼。” “可以么?”木乔问。知道意章像他一样担心阿柚,他很是感激。 二人立刻去了杂货铺。到达那里时,一楼仍旧只有阿柚母亲和几位顾客,并不见阿柚本人。 他们躲在杂货铺门边,小声商议着该如何行动。木乔的主意可以采纳:他先进去,以找不到什么商品为由将阿柚母亲吸引过去,阿柚母亲并不认识他,所以不会怀疑他。意章则趁机跑上二楼。 说做就做。木乔立刻走进杂货铺,意章躲在门边,露出半个脑袋查看里面的情况。 木乔走到货架前,很快将吧台边的阿柚母亲叫了过去。阿柚母亲走到货架那里后,意章蹑手蹑脚地走进杂货铺,弯着腰以最快速度跑到了楼梯口。因为担心爬楼梯的脚步声会引起注意,她只得踮着脚往上爬。 她终于爬上了二楼。很幸运,阿柚母亲始终没有发现她。 意章走到阿柚的卧室前,轻轻敲了敲门。但门后并没有任何回应。她转了转门把手,门没有上锁,她推开门,慢慢走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窗帘拉着,光线很暗,隐隐约约能看到床上有一个凸起的轮廓。 担心阿柚会被吓到,意章轻声说道:“阿柚,是我,意章。” 床上的那个轮廓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灯在哪儿?”意章问。 那轮廓动了一下,接着只听“啪嗒”一声,整个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光线来自床头的一盏台灯。阿柚正双手抱膝坐在床头,方才是她自己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看到阿柚后,意章差点尖叫出来。只见阿柚披头散发,面如死灰,原本就身形瘦削的她此刻看起来像还未来得及烘烤的陶器一样易碎。 意章木讷地在门口站了很久,才缓缓走到床边。 “阿柚……出什么事了?”意章颤抖着问。直觉告诉她,阿柚不只是出事,而且事情还很严重。 阿柚没有出声,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吃东西了么?”意章问。 阿柚摇了摇头。 “一整天都没吃?” 阿柚点点头。 “到底出什么事了?”因为焦急,意章提高了声音。她急忙捂住嘴望向门口,担心阿柚的母亲会突然闯进来。 还好门外并没动静。当意章转过头来重望向阿柚时,阿柚已经抬起了头,杂乱的刘海下,那双被眼泪泡得发红的眼睛绝望地看着意章。 “阿柚……”意章坐在床边握住阿柚的手,那双手不像是活人的手,毫无体温可言,“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柚缓慢地闭上眼,又睁开。她示意意章离她近一些。意章将耳朵凑到阿柚嘴边。 听到阿柚说出的那句话后,意章觉得胃部一阵翻腾,眼前的世界也天旋地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