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日晚九点十分。 “面包作坊？”意章指着面前的这家名字叫“Ake”的店，问身旁的阿柚。 “对。”阿柚点点头。 “这里能有什么故事？”意章刚问完，阿柚便已经推开了面包店的门。跟在阿柚身后刚刚走进去，意章便嗅到了一股香浓的烤面包气味。 店里的玻璃柜台里盛放着许多精致的糕点和生日蛋糕，穿着白色制服的糕点师们在一扇大大的玻璃窗后面忙碌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女子迎面走了过来。 那女子和阿柚很熟，接过阿柚递过去的一张卡片后，她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 阿柚领着意章从那楼梯爬上二楼。与“一千零一夜”一样，二楼的光线同样很暗，不同的是，这里没什么家具和摆设，除了钉在墙上的几盏照明灯，便只有堆在墙角数不清的抱枕和放满一次性纸杯和饮料的木桌了。而地板上坐着近二十个男女。 有几人看到阿柚后，向她挥手打着招呼。阿柚领着意章走到角落处，像其他人那样席地坐下，她抓过两个抱枕，扔给意章一个。 “怎么回事，这里？”意章压低声音问，“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 “聊天，谈心，交朋友。” “聚会？” “差不多，可以那样理解。” “什么聚会？” 阿柚“呃”了一声，说：“怎么说呢，关于——这样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就会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好。” “就你所知道的，这世上有几种性取向？” 奇怪的问题。“性取向？异性恋和同性恋咯，哦，对了，还有双性恋。”意章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这里——” “答对了一半。”意章平静地说，“这里是关于性取向的聚会，但这世上可不只是有那三种性取向。”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都是……”后面的话意章没有说出来。但阿柚显然已经明白了她所指。 “没错，但也不尽然。” “那你——” 阿柚将抱枕抵着下巴，定睛望着意章。“没错，我喜欢女孩子，我是Lesbian（女同性恋者）。” 意章眨了几下眼，想要弄清阿柚是不是在捉弄她。 “你——怎么想？”阿柚问。她的眼神很真挚，意章不得不相信她所说的是真实的。 意章舔舔嘴唇。“有些惊讶。” “其他呢？” “其他？” “除了惊讶，还有其他想法没？比如反感啊，厌恶啊，想要离我远远的啊？” 意章摇摇头。“那个倒不会。不过说起来，除了惊讶倒是还会有些担心。” “担心？”阿柚似乎并未预料到意章会这样说，“担心什么？” “担心你万一喜欢上了我怎么办，要知道我可是喜欢男孩子的，而且我已经有怀里了。那样的话，你岂不是会很伤心？” “这样啊。”阿柚捏了捏手中的抱枕，“不需要担心那个。我可是有恋人的。”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天在海边喝酒时，你说已经离开这里的那位？” “没错。” “原来是位女孩子啊……”意章摩挲着下巴，“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啊，万一你移情别恋又喜欢上我了可怎么好？” 阿柚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也以为，只要是同性恋，就会喜欢上任何一个同性？男同会喜欢上每一个男生，女同会喜欢上每一个女生？” 意章没有否认，她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大，错，特，错。”阿柚一字一顿地说，“拿你喜欢男孩子来说，你会喜欢上自己遇到的所有男生么？” “当然不会。” “自然啊。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都是恋爱，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对你的感觉属于欣赏，还有就是很想成为朋友，没有爱情的成分在内。” 意章说：“真是奇怪，听你这么说我竟然会感到失望。” 阿柚做出一个鄙视的手势，而后说：“回到正题，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这个世界不只是有那几种性取向的，这事就像森林里的蘑菇，也有很多种的。” “还有哪些？” 阿柚掏出一张卡片，那正是她在一楼递给那位黑色制服女子的那张。“这上面的六个字母，看到了么？” “A，G，S，P，L，L这几个？” “没错。” “它们代表什么？” 阿柚手指卡片上的那六个字母，解释道：“A，是Asexual，是无性恋者，就是说不会对男人或女人任一性别产生情感或****的人。G，便是Gay，是男同性恋者的意思。S，代表Skoliosexual，是指只会对有特殊性取向的人群有****的人，对于喜欢男人的普通女人或喜欢女人的普通男人，他们无法产生任何****。P，代表Panromantic，这类人可能会对任何人产生情感上的喜欢，但却产生不了****，是最为典型的性冷淡者。L，Lithromantic，这类人是单向情感者，他们会喜欢上异性，但绝对不希望获得情感的回应，一旦喜欢的人对这类人产生爱意，他们就会十分痛苦。而最后一个L——” “Lesbian？”意章问。阿柚点了点头。 意章望着四周。“真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几种人？” “正是。”阿柚点点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六种人群的一种。” 意章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怎么可能会有这些奇怪的性取向呢？” “有人是天生的，也有的人是经历过一些事情后变成这样的。”阿柚说。 意章咽了口口水。“那大家在这里做什么？” “认识彼此，沟通心事。知道自己并非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也会提高活下去的信心。”阿柚说，“像我们的话，很难去向其他人讲述自己的事，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患病的人。无论我们如何解释，他们都抱定着这个观点去看待我们，所以是没有办法和别人顺畅沟通的。就算是在树洞餐厅那样能够吐露秘密的场所，我们的事也很难公之于众。但在这里就不同了，大家都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聆听别人的故事，交换各自的苦恼和经历，然后一身轻松地去外面生活。” “哇。” “除了这个，这里还有另一个作用——寻找解救自己的人。”阿柚说。 “解救自己？” 阿柚点点头，说：“虽然大家可以在这里诉说心事，但是世界很大，并不只有这一个房间。离开这里后，大家还是要面对偏见、冷漠和嘲讽，大家在这里披上的盔甲再坚固，到了外面的世界还是会慢慢被世俗观念击垮。所以，大家便在这里寻找合适的人，彼此扶持着一起和外面的世俗眼光战斗。Gay和Lesbian的话，大家会在这里找到适合形婚的伙伴。Skoliosexual可以在这里找到爱人，Panromantic可以在这里寻找到同类的人，做彼此的灵魂伴侣，而Lithromantic也可以在这里认识合得来的Asexual一起生活，将感情投入到无性恋者身上的话，也无需担心后者会喜欢上自己而厌倦对方。总的来说，大家都对这里寄予厚望。” “那你——” “已经找到了。”阿柚说，“我的形婚伙伴。” “……他现在在这里么？” 阿柚挺直腰板寻找了一会儿，然后喊了一个名字。一位留着飞机头，个子高高的男孩子从人群中站起来，朝二人走了过来。 “他叫木乔，就是‘桥’拆开后的那两个字，是一名男同性恋者。”阿柚说。 “晚上好。”木乔在二人身旁坐下，微笑着打着招呼。这是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孩子，张扬的外表下，似乎藏着很温柔的个性。 “我叫意章。” “咦，以前从没见过你。”木乔说。 “嗯，第一次来。” “你是阿柚的……”木乔的目光在意章和阿柚之间移动着。意章意识到他想问什么，她刚想解释清楚，却被阿柚抢先回答了。 “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是——Asexual。” 意章望向阿柚，后者用不会被木乔听到的声音向她耳语道：“如果你让人知道自己喜欢男孩子，在这里可不会受欢迎。” 意章明白的点点头。一旁的木乔也颇为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个。 “木乔是我未来结婚时的搭档。”阿柚指着木乔向意章解释说。 木乔闻言却苦笑着摇摇头。“还不一定呢，这丫头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呢。” “哎？”意章从未听阿柚说起过这事。 “既然是正在考虑，就说明我也是有可能留下来和你结婚的呀。”阿柚说。 “可能性大么？”木乔问。 “大不大的，反正有那种可能。” “那你考虑的如何了？” 阿柚撅起嘴巴。“这几天真是被折磨疯了，还没考虑出结果呢。” 二人说话的速度很快，一旁的意章并没能听懂。“到底怎么回事？” 阿柚耸了耸肩，没有说话，木乔替她说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阿柚的恋人叫小志，离开这里前，她希望阿柚陪她一起回去。小志的家人很开明，对小志是和阿柚的事很清楚，而且并不排斥她们交往。对于小志希望能和阿柚一起回家生活的事，他们也没有反对。但阿柚这边并未立刻答应小志，她恳求小志给她些时间考虑。原因在于她无法舍弃杂货铺和一同生活多年的母亲，而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生活。小志回到家乡后仍常联系阿柚，希望阿柚去投奔她，两人能够一起生活。而阿柚至今仍未给小志答复，在“留下来”和“投奔恋人”两个选择间进退维谷，迟迟做不出决定。 “原来是这样啊。”意章这才恍然大悟。 “其实这个选择并不难做出吧？”木乔说，“一边是相爱的恋人，一边是只能赚点小钱的杂货铺和反对自己喜欢女生的家人，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立刻做出选择。” “说得轻巧。”阿柚斜眼望着木乔，“那可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丢弃？况且作为我未来的结婚对象，不是应该说服我留下来么？” “我只是不想你做出违背心意的决定。”木乔说。这个话题也随着阿柚没有再接话而告一段落。 木乔是个很擅长与人沟通的男子，他像曾专门研习过如何聊天似的，很懂得用笑容和肢体动作营造谈话气氛，在倾听与表达之间进退自如，就连谈话过程中偶尔出现的沉默，也恰到好处，丝毫不显得尴尬。 木乔告诉意章，他曾经也是喜欢女孩子的人，只是在上学时因为参加一个社会实验，而转而开始喜欢男生。 意章问那是什么样的社会实验。 “随机找些学生，让他们假装自己是同性恋，并将这事告诉父母。就是这样的实验，是一批大学生搞的。当时我脑子一热，立刻报了名，却没想到那实验竟然改变了我的一生。” “怎么回事？”意章问。 “不堪回首。当我告诉父母这事情后，我父母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我是家族的败类耻辱什么的。我以前一直认为父母对我的爱是无私并且不附加任何条件的，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你知道么，当时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狗。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种眼神。” “结果呢？” “后来，我把我其实不喜欢男人，那只是一场社会实验的真相告诉了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相信，以为那只是我逃避责骂的托辞。他们开始监视我，限制我的自由，阻断了我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直到最后，我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彻底离开了那个家，同时也是基于一种报复心理，我竟然真的开始喜欢上了男人。” “这也可以？”意章半张着嘴。她曾见过几位同性恋群体人士，但从未见过哪个人会因为报复心理而喜欢上同性。 木乔耸耸肩。“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三人一边喝着水，一边开心地聊着。这里的光线和气氛很适合像这样围坐在一起，懒洋洋地和别人说话。意章将抱枕压在身后，躺在干燥又凉爽的地板上，看着木乔和阿柚开着彼此的玩笑。若不是知道这二人都是喜欢同性的人，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对很般配的情侣。 这次聚会一直到深夜十一点钟才结束。三人在Ake门前挥手告别，并在第二天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这里，也依旧像昨天那样围坐在一起闲聊。 三人交谈过程中，意章也知道了许多有关阿柚的事。比如她在初中时就被母亲发现了喜欢女孩子的事，自那以后母女二人便时常爆发冲突。再比如她曾和木乔去宾馆试验“形婚”，却因为不顺利而狼狈收场。 “怎么个不顺利法？”意章好奇地问。 木乔伸出弯曲的食指。“竖不起来呢。” 意章捂嘴偷笑，半晌后才脸颊绯红地问：“阿柚长得这么可爱，难道你没有做那事的欲望？” “对于我们来说，女孩子只是酒足饭饱后的烤面包，就算再好吃，也吃不下了呢。”木乔的比喻十分贴合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意章仿佛又闻到了烤面包的气味。 “那样的话，就算你们真的形婚了，岂不是也会露出马脚？” “什么马脚？” “那种事做不成的话——”意章忍不住又笑了，“就没办法有孩子，会被怀疑吧？” “一旦那样，就说我身体有问题就好了啊。”木乔毫不在意地说。 “为什么不说我有问题？”阿柚问。 “说你有问题的话，我家里人一定会带你去医院检查的，说不定还会逼我和你离婚呢。那样的话，我就得和其他女人结婚，那才叫露出马脚呢。” “那还不如干脆真的要个孩子。”阿柚说。 “那岂不是对孩子太不负责任？”木乔说。 三人皆沉默了半晌。 “真的形婚的话，你们打算怎么过日子？是像真夫妻那样，还是做做样子？”意章问。 “做做样子吧。”木乔答道，“既然是形婚，不过是名义上做做戏，私底下还是会有真正的恋人的。”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和同性出去不会被怀疑的，只有和异性一起出去才会惹人非议。”木乔很有见解地说。 Ake二楼这样的聚会几乎每天都有。意章也陪着阿柚连续去了那里三天，每次都在那里坐到很晚，也认识了除了木乔以外的其他几位朋友。大家对意章都很欢迎，听到她是Asexual(无性恋者)后，立刻介绍了一位Lithromantic（单向情感者）给她认识。那是一位留着雷鬼头，却带着一副金属质感十足的眼睛的中年男人。那人对意章显然很有好感，多次邀请她在得空的时候共进晚餐，意章只得找各类理由推辞。 回到“一千零一夜”后，意章便把那些故事一五一十的讲给怀里听，包括雷鬼头的那一部分。怀里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也的确得到了不少灵感，这几天他一直奋笔疾书到凌晨。 第四天的晚上，意章、木乔和阿柚三人坐在一起。那位雷鬼头男子这一晚没有来，让意章松了一口气。而阿柚那边却显得心事重重，她问起时，才得知阿柚今天和小志通了电话，还不确定自己真正想法的阿柚依旧没有作出最终的决定。 看着阿柚迷茫的神情，意章问阿柚：“如果有一个办法能够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愿意试试么？” “什么方法？”阿柚收回眼神。 “看过《鲁宾逊漂流记》么？” “看过。” “里面曾讲过，主人公在权衡选择时，常将不同的选择写在纸上，在下面罗列理由，让自己的想法具化在纸上，变得清晰可见，然后再作出最理智的决定。” “你是说……” “不是只有两个选择么？‘留下来’和‘投奔恋人’，对吧？那就在纸上写下这两个选择，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做，应该能知道究竟哪一个选择更明智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木乔赞许道，“真聪明，竟能想出种好办法。” 意章吐了吐舌头。“这方法其实也是因人而异。我自己是常用这种办法做选择，只是有时候并不会被别人采纳。”她想起自己几个月前曾在老街的树洞餐厅，给一位meimei患白血病的孕妇提出过这个建议，只是当时并未被支持。而当她把那孕妇的事和自己的建议告诉怀里时，怀里也说这办法不适合那孕妇。 “但听起来我可以尝试一下。”阿柚站了起来。她走下楼梯，回来时手里拿着纸笔。 “给我点时间，我要好好选择一下。”阿柚在意章身边坐下，将纸平铺在腿上，低着头写了起来。意章和木乔只好在一旁边小声聊着天，边等待阿柚最后的结论。 直到聚会将近散场时，阿柚才终于写完了。此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一点。 “结论是什么？”木乔迫不及待地问。 阿柚没有答话，将那张纸递给了二人。借着灯光，意章和木乔一人抓着纸的一侧，读上面的内容。 “留下来”这个选择的下面，一共有二十一个理由，比如“可以在海边生活”、“不会远离老街”、“生活很惬意”、“能够继续经营杂货铺”等等。而“投奔小志”的选择下面，只有六个理由，首当其冲的是“可以天天见到小志”。 “二十一比六，对比很明显嘛，这么说——”木乔抬头看着阿柚，“你要留下来了？” 但阿柚却摇了摇头，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容。 “哎？留下来的理由明明比去找小志的多得多啊。”木乔疑惑道。 “是啊，怎么回事？”意章也问。 阿柚说：“一开始的确是照着意章说的去做的，哪个选择的理由多就选哪个。这样一来，当我写完后，自然就选择了留下来，毕竟是二十一比六，差距那么大，看起来留下来的确是更明智。可是当我做出这个选择后，我突然觉得失落，沮丧，懊恼，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我——‘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然后，我开始感到庆幸。” “庆幸？” “嗯，没错。我庆幸自己还没有将这个选择付诸行动，还没有告诉小志我要放弃我们的感情。” “所以呢？” “所以，就算留在这里的理由要多很多，那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结果，哪怕它再明智合理。” “这样啊。”意章眯起眼睛。 “你的方法很有效。”阿柚对意章说，“我虽然违背了这个方法的规则，没有选择理由多的那一个。但是它的确让我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去找小志。” “啊——”木乔双手撑在身后，“这样的话，我要开始寻找另一个形婚对象了啊。” 意章凝视着阿柚，问：“真的决定了？离开这里，去找她？” “决定了。”阿柚重重地点了点头，“以前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哪一个，现在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就不能再犹豫彷徨了，要尽快行动才行。” “单是你自己决定了也不够吧？”木乔说，“是不是要经过你妈同意？” “当然。”阿柚说，“我会想办法说服她。” “能做到？”木乔扬了扬眉。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看着阿柚和木乔的表情，意章突然感觉到，阿柚想要说服她母亲可能并不会像她终于做出了选择这样“简单”，而关于这一点，阿柚和木乔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