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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警察将阿柚母亲带上了第一辆警车,然后将阿柚带进了另一辆警车。

    放心不下阿柚,意章央求那位身材高大的警察将她也带上警车。警察却摇摇头。“已经做过报案记录了,你不需要再去了。”

    “我知道其中很多事,带我去也有助调查,对不对?”意章仍不放弃。

    那警察想了想,总算点头同意。意章爬上警车,坐在阿柚身边,紧紧搂着她的肩膀。阿柚披着一件不合眼下季节的毛毯,但身体仍像冻僵了一般止不住地颤栗着。

    “对不起……”意章在阿柚耳边轻声说道。

    阿柚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道歉。

    “那毕竟是你mama,我报警把她抓了起来,你一定会怪我吧?”

    阿柚的瞳孔抖动了一下,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警车鸣着刺耳的警笛,一路开到警局。阿柚母亲被两名女警带去了审讯室,阿柚和意章则被引去了一间警务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四张红木办公桌,每张桌上都有堆积地像小山一样的文件。

    两位同行的男警察将警帽扔在桌上,小声交谈着。其中那位有些秃顶的警察走到饮水机前,另一位警察则在查看桌子上的日历,在上面写着东西。意章并没有看到先前那位身材高大的警察,她猜测那位警察正在审讯阿柚的母亲。

    “喝点水吧。”秃顶警察将两杯水放到意章两人面前。意章忙说声谢谢,阿柚未作任何表示。

    秃顶警察坐在二人前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开,右手握着圆珠笔压在纸上。

    “谁报的警?”他问。或许是常年保持严肃面孔的缘故,他的眉心处有一道类似刀疤的凹陷。

    “我。”意章举了举手。

    秃顶警察望向阿柚。“这么说,你是受害人?”

    阿柚咬着嘴唇,半晌才点了点头。

    秃顶警察似乎察觉到了缠绕在阿柚身上的恐慌,他叹了声气,说:“别害怕,在这里你很安全。”他的声音很温柔,意章猜他或许有一位和阿柚年龄相仿的女儿或meimei。

    “谢谢。”阿柚虚弱地说。

    秃顶警察突然转头对那位仍在查看日历的警察说:“喂,先带这姑娘去那边的询问室。”接着他转过头来望向意章,“你先跟他去别处等等可以么?我们需要单独询问。”

    意章看着阿柚。阿柚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意章跟着那位“日历警察”去了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屋子。这里应该是审讯室,意章看到了电影里常看到的遮住一整面墙的镜子和固定在地面上的桌椅。

    “抱歉,这里是审讯室,带你到这里可能不太合适。”日历警察解释说。

    “没关系。”意章答道。她根本不关心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她现在只希望在这间房间里待的时间越短越好,隔壁的阿柚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他们在中间那张桌子旁边坐下。日历警察搔了搔眼角,开口问道:“是你报的警?”

    意章称是。

    “能介绍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在杂货铺的时候,我已经跟一位警察同志介绍过了。”意章说。她仍能记得那位女警在记录她所讲述的事情时,出现在脸上的诧异表情。

    “你是说那份报警记录啊,嗯,我已经看过了。可是……难以置信啊。”日历警察说。

    意章点点头。“一开始听到阿柚说这事时,我也不敢相信。”

    “她的母亲,据你了解,有没有过精神病史?”

    “我不清楚,我只和阿柚熟悉些,至于她母亲,没有太多了解。”

    “这样啊。”警察往后一靠,“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话,实在很难相信她能做出那种事,那可是自己的女儿啊。”

    “那个……”意章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说。”

    “如果阿柚妈……如果她真的患精神病,会怎么样?”

    “啊,那就很难追究她的刑事责任了。”

    “什么?”意章吃惊地张大嘴,“她可是找人强jian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做出这种事情法律也不会追究么?”

    “别激动别激动。”日历警察摊开双手,“我所说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只是在她被认定为精神疾病的情况下才会存在的,要知道,认定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疾病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和方法,现在还说不准呢。我刚刚那么说只是自己的推测。”看得出,这位警察对自己方才的说法感到后悔。

    意章咬了咬牙。“最好别有,这种人实在应该遭天谴。”

    警察耸耸肩,转而问:“据你所知,她们母女两人的感情如何?”

    “应该还好吧。阿柚一直没有父亲,和她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感情应该算是不错。”关于这些事,意章也是听木乔提起过,“只是因为某些事,她们最近经常发生矛盾……”

    “因为什么事?”警察往前探了探身子。

    意章略带犹豫地问:“那个,可以不说么?”

    “最好是说,这样也有助于我们对案子的调查。”

    “只要查清了阿柚母亲的确做出了那事,不就可以了?其他事会有影响么?”

    “不一定啊小姑娘。”见意章皱起眉头,日历警察急忙改口道,“咳咳,我们需要了解后再下结论。”

    “这样啊……”

    “掌握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和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是很重要的。”日历警察开始在桌边走来走去,“我希望你能把了解的一切都告诉我。”

    意章再次犹豫了。阿柚和她母亲冲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阿柚要离开这里,而阿柚离开这里是因为她要去投奔小志。可一旦她开口将这些事讲出来,警察势必会查清阿柚是同性恋的事,那毕竟是阿柚的私密,她没有办法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揭露这个秘密。况且一旦这事被警察查到,很难说会不会泄露到老街去……

    她最终决定守口如瓶。“抱歉,我不能说。”

    意章看到警察的拳头攥紧了一下,但立刻又松开了。他没有对意章的坚持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了声“稍等一会儿”后,便走出了房间。

    意章在这间房间里等待了足足二十分钟,房间的门才再次被打开,之前那位秃顶警察走了进来。他虽然年纪和之前那警察相仿,但却要慈祥和蔼很多。面对他时,意章觉得会稍稍轻松些。

    秃顶警察坐到意章对面,双手合十扣住嘴唇,问:“你在老街开咖啡馆,是么?”

    不明白对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意章点了点头。

    “孙西柚准备离开老街的事,你一定也很清楚吧?”

    意章再次沉默下来。看来警察已经从阿柚或阿柚母亲那里知道了事情。而她也仿佛能够看到对方的问题会通往何处。

    “她为何离开,你也一定清楚吧?”秃顶警察问。

    果然。意章想不通为何警察一定要追究阿柚离开老街的原因,只要调查清楚阿柚母亲的确找人强暴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就可以了么?阿柚为何要离开的事难道很重要么?

    而意章心里也清楚,阿柚和她母亲那边应该还没有说出阿柚和小志的事情,而警察也一定认准了她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否则也不会轮番问她这个问题。现在来看,警察只是知道阿柚要离开老街,但并不知晓她为何离开。

    意章告诉自己,她不能说出真实原因,她必须保护阿柚的秘密,否则阿柚将无法再在老街生活下去了,周遭的舆论和压力会彻底摧毁她。

    “抱歉,关于那个我不能说出来。”意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容置疑。

    “为什么?”秃顶警察停了一下,问。

    “那个没什么重要的,你们不是已经抓到阿柚的母亲了?再加把劲把那个男人抓到,不就可以了?”

    秃顶警察摇了摇头。“单那样还不够,我们要查清很多事情才行——”

    “查清别的事就好了,阿柚为何离开只是她的私事,请不要深究那个。”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秃顶警察话音未落,忽然屋子的门被人撞开了。那位日历警察冲了进来,一脸惊慌。

    “不……不好了!”

    意章和秃顶警察同时站了起来。

    “晕过去了,那姑娘……”

    在秃顶警察作出答复之前,意章便跑出了屋子,立刻看到了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阿柚。

    “阿柚!”意章忙跑上去抱起阿柚。她的身子很沉,脸像纸一样白。

    秃顶警察走了过来,将手指放在阿柚鼻孔下面,又翻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只是晕倒而已。快,送她去医院。”

    送往医院后,医生的诊断意见也让意章长舒一口气。阿柚只是精神上受到较重的冲击,加上几天来一直没正经吃东西,身体吃不消了而已。

    “今晚在这里观察一晚,没什么大碍明天就可以出院。”说罢,医生便急匆匆走开了。

    护士给阿柚输了液,推着装满药品的小车离开了病房,留下意章和同来的秃顶警察在病房内。看着躺在床上睡得香甜的阿柚,意章忍不住捂住嘴啜泣起来。

    “怎么会这样……”意章痛苦地闭上眼,但阿柚虚弱的脸庞仍出现在了眼前。紧接着,意章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根线“嘎嘣”一下断掉了。

    身为阿柚的朋友,知悉她秘密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柚受苦,也不能看着她独自承受这一切。她必须为无助的阿柚做点什么。到目前为止她只为阿柚做过两件事,报警和保守秘密。报警这件事无疑是正确的,阿柚很难说服自己报警让警察抓捕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只得由她来做。可是保守秘密呢?现在看来那样做真的有意义么?

    思忖片刻后,意章决定在努力为阿柚保守秘密的前提下,说出一点实情。

    “我们出去谈谈可以么?”她对秃顶警察说。

    一旁的秃顶警察立刻打起精神。“当然。”

    二人走出病房,意章轻轻地将病房门关上。她们坐在旁边的连椅上。

    “阿柚……不想在这里生活了。”

    “她准备去哪里?”秃顶警察问。

    “不知道。”这是实话。虽然阿柚曾在咖啡馆的地图上标记过小志所在的那个城市,但意章一直没有细看它究竟叫什么。

    “她为什么要离开老街?”秃顶警察问起了这个在警局内一直被意章拒绝回答的问题。

    “就是……想换个城市生活吧。”意章答道。

    看出意章仍在竭力保护着什么后,秃顶警察用食指摩挲了几下人中,叹了声气。“姑娘,我希望你能明白,查清受害人为何要离开老街和她们母女两人发生冲突的原因,我们才能知道这件案子为何会发生,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又是什么。我想你是出于某种考虑,保守着有关受害人的一些事情。我很欣赏你保护朋友的做法,可是有些时候,那样的保护并不一定就是对的,我们需要……做出选择,你必须要明白,查清这件事,对病房里那位昏睡的姑娘很有必要。”

    意章望着秃顶警察的眼睛,她的内心已经被警察方才的那番话打动。她之前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是否正确,而秃顶警察方才的这番话现在也让她警醒了许多。

    “在警察局时,阿柚都说过什么?”她问。

    秃顶警察摇摇头。“她只是告诉我们,自己被母亲找来的人强暴了,还有就是……”

    “嗯?”

    “受害人被施暴时,犯罪嫌疑人在一旁旁观了整个过程。”

    “什么!”意章瞪大眼睛。她只知道阿柚母亲找了别人强暴阿柚,却没想到她竟然……

    秃顶警察闭着眼点了几下头,确认了他刚刚所说的话是实情。而意章久久未能从这件事带给她的惊讶中缓过神来,她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在黑暗中被强暴而无助挣扎的阿柚,突然看到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亲生母亲……

    几分钟后,意章才渐渐恢复冷静,她已经做出决定,必须说出那个秘密!

    “阿柚想要离开老街,去投奔她的恋人。但阿柚的母亲不同意,所以,她们一直在争吵……”

    “为什么不同意?”秃顶警察问,“是因为看不上阿柚的男朋友么?”

    “不是不同意……”意章说,“是因为阿柚的恋人……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秃顶警察问,“你是说他不负责任?”看来他领会错了意章的意思。

    “不是……”意章纠正道,“我是说,阿柚的恋人,是位女人。”

    意章话音刚落,秃顶警察忽然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很奇怪,兴奋之余夹杂着心酸。

    “我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秃顶警察站在那里说。

    “哎?”意章仰视着他。她只是说出了这一点事情,连小志的名字都没交待,这警察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了?

    警察在走廊来回走了两趟,然后停在了意章前面。“没想到,仅仅几年时间,我竟然又碰到了这个类型的案子。先前我还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怀疑,没想到真相果然是这样。”

    “什么意思?”意章忙问。

    秃顶警察掏出一盒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白烟。“我以前处理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

    意章正待追问,秃顶警察伸手打断了她,继续说道:“也不能算是一模一样,那件案子的受害人是男性。不过其他方面,倒的确是很相似的。”

    “到底……”

    秃顶警察又吸了口烟,缓缓说道:“你听说过强jian矫正么?”

    “矫……什么?”意章从未听过这个词。

    “强jian矫正,就是说有的家庭一旦发现自己的亲人有同性恋倾向,便会找异性与他(她)强行发生****希望能够用性快感来改变他们的性取向。听说在非洲,有些男同性恋的母亲还会亲自上阵。”

    意章听得目瞪口呆。“你是说……”

    “起先我们也不明白为何一位母亲会找人强暴自己的亲生女儿。我虽然怀疑过,但因为没有证据支持,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又怎么也不开口,我也不能将这个猜想告诉同事们。但听你这么一说,知道受害人是同性恋后,我就明白了,这一定是真相!”

    “可是……怎么会……”意章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存在,更无法相信这事会发生在自己朋友身上。

    “我记得上一次遇到这种案子时,查清真相后我们都很吃惊。但我想这就是事实。你刚刚也说过,受害人已经决定要离开,所以近日来一直在和犯罪嫌疑人发生冲突。我想犯罪嫌疑人在留女儿不得,又不能接受女儿去投奔同为女性的恋人后,便采取了这种极端的方法,希望能用这种办法矫正女儿,让女儿改变性取向,成功的话,女儿就能留在她身边了。”

    “成功?这种事情会成功?”意章激动起来。

    秃顶警察双手攥拳。“那就要看你如何看待成功了。”

    “什么意思?”

    “强jian矫正,说到底是某些人在无法接受亲人是同性恋的情况下,所采取的一种治疗方法。在这些人眼里,同性恋是一种疾病,同性恋群体是怪物。”看到意章愤怒的目光,秃顶警察忙摆摆手,“别误会,我绝不会这样认为。这只是我所说的那类人的病态观点。”

    “好吧。”

    “强jian矫正这种治疗方法没有任何依据,甚至残忍,但是在这些人眼里,它是能够治愈同性恋的。而既然是治疗方法,那么就算真的能让同性恋者不再爱同性,也是会存在副作用的。”

    “什么副作用?”

    “副作用就是——”秃顶警察望着病房的门,“经历了强jian矫正,他们可能会更加厌恶异性。”

    意章无法控制住声音的哽咽。“你是说……”

    秃顶警察点点头,说:“是的,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经历过矫正后,他们可能不会再爱任何人了。”

    “Asexual,无性恋者……”意章身子一软,后背紧紧贴上了冰冷的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