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孟洋站在窗户边，欣赏着雨中的这座城市。雨不大，淅淅沥沥地，在整个雨季里，像这样的雨水很少见到。住院一部后面的庭院，有人正在雨中侍弄着花草，从穿着来看，是这所医院的护工。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病床上的简生，她仍然没有醒来。距离她从班夏山的树林里被救出已过去了五天时间，这期间他也天天都会来此，但每一次简生都处在昏睡状态中。 好在医生说过，简生并没有生命危险，她只是需要时间恢复，迟早会醒过来的。所以孟洋并不担心。他望了一眼放在椅子上的电脑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那个家伙交给自己的任务。 身后的房门这时被从外推开，走进来一位面向端正，气质阳刚的男人。看到孟洋，来人眼里立刻出现了戒备的神色。这是二人第一次相遇，前几次孟洋来这里时，这男子碰巧都不在。 “你好。”孟洋招招手。 “你是谁？”男子眉头紧蹙，手里提着洗好的饭盒。 “我是简生的朋友，来探望一下她。” “唔，多谢。”那人走到床边，查看了一番仪器和点滴瓶，又用手背摸了摸简生的额头。 “她还是没醒啊。”孟洋说。 “嗯。”男子将饭盒放下，握了握简生的手，“医生说她的伤比较重，但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那就好。”孟洋说，“你是简生的丈夫？” “是。”男子说，“但绝对称不上是称职的丈夫。” “为何这么说？” 男子摇摇头。“我应该早点来陪她的，否则她也不会遭遇到这些事，她一定恨透我了。” “别这么说，简生绝对不会恨你的。”孟洋说，“事实上，她很感激你曾留给她独自做决定的空间。” 男子抬起头看着孟洋。“真的？” “千真万确。” “你怎么知道的？” “我曾听她说起过。”孟洋说。他又想起了在树洞餐厅时那个孤立无援的简生。 男子叹着气。“不知道简生什么时候能醒。” “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男子苦笑了一下。“说真的，我有时候倒希望她能再多睡一段时间，别醒过来。” “是啊……”孟洋明白男子为何会这样说。 二人沉默下来。孟洋站在窗边，继续欣赏外面的雨景。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见简生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决定先行离开，明天再来碰碰运气。 孟洋转身准备去拿椅子上的电脑包。就在这时，简生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她丈夫一下子站起来，弯下腰盯着简生的脸。 孟洋走到床边，看到简生已经睁开了眼睛。 “简生，你能听到我么？”丈夫声音颤抖，“你终于醒了。” “快去叫医生。”孟洋提示道。男子答应了一声，慌忙跑了出去。 简生循声望了过来，见站在这里的是孟洋，她的眼睛里充满惊讶。 “先别说话。我来的确有事和你谈，但要等你恢复了再说。”孟洋说。简生虚弱地点了点头。 很快，医生和丈夫一起回到了房间。医生检查一番后告诉他们，简生已无大碍，从现在开始需要好好休养。 医生走后，简生在丈夫的帮助下喝了些水。丈夫问她是否要再睡一会儿，简生摇摇头，随后望向孟洋。 “我想和他谈谈。”她对丈夫说。 丈夫一愣。“你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好不好？” 但简生摇摇头，并要丈夫帮她坐起来。丈夫劝她不成，只得依允她。他将床摇高了一些，又将枕头垫在她身后。简生坐起来后开始不停地咳嗽，丈夫急忙又给她倒了杯水。 “谢谢。”简生说。她的嘴唇和皮肤几乎是一个颜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简生将水杯递给丈夫，向孟洋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崔斯坦要我来的。”孟洋说。 “崔斯坦……”简生刚想细问，但孟洋摇摇头，指了指她的丈夫。 简生领会了孟洋的意思，她对丈夫说道:“亲爱的，你能先出去一下么？” “什么？”男子很吃惊，用不信任的目光瞪着孟洋。 “亲爱的，现在我也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间。我要先和他谈谈，之后我会原原本本地跟你解释清楚这事，可以么？”简生请求道。 丈夫犹豫了片刻，终于答应下来。他握了握简生的手，走出了房间，自始至终没有看孟洋一眼。 “现在就只有我和你了。”病房门在外面关上后，简生说道。 “是啊。”孟洋给简生重新倒上一杯水，“你现在感觉怎样？” “还可以。我昏迷多久了？” “五天。” “这么久了……”简生突然猛地一抬头，“简弥呢？” “她很好。你别担心。只是……” “怎么了？她怎么样了？” “她和你一样，一直在昏迷。”孟洋说。 简生突然扯开床单，准备下床。 “你干什么？”孟洋急忙起身按住她。 “我要去看看她。” “我不能让你下床活动。医生刚刚说过，你需要好好休养。” “我只是想去看看我meimei。” “我说了，你需要静养。”孟洋同样坚持道，“简弥现在只是昏迷而已，迟早也会和你一样醒过来的。” 简生终于重新躺回了床上，她停了一下，而后问：“你刚刚说是崔斯坦要你来的？” “是的。” “他人呢？” “已经回去了。” “那他要你来做什么？”简生问。 “和你谈谈。” “谈什么？” 孟洋起身拿起电脑包。“不是我和你谈，事实上是他要和你谈。”说着，他将笔记本电脑从包里拿了出来，开机。 “那晚崔斯坦袭击了我之后，他并没有逃走，而是在房间里一直等我醒过来。”孟洋说。 简生眯起眼睛。“他为什么没有赶快逃走？” “当我醒来后，他正坐在我旁边。我也问了和你同样的问题。崔斯坦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醒过来，并求我去找一台DV摄像机。” “DV摄像机？” “嗯。他说他要录一段影像，并拜托我将录像交给你。” “录像在电脑里么？” “是的。”电脑已经开机。孟洋打开了存储录像的文件夹，但并没有立刻播放录像。 “在我们看这段录像之前。我需要和你说几句话，希望你做好准备。” “嗯。”简生点点头。 “在时光银行那晚，你记不记得我曾跟你说起过，未来的人一旦出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哪怕什么也不做，也会对我们的未来产生影响？” “记得。” “崔斯坦从未来回到这里后，不只是什么也没做，还触犯了时光银行的规定，对你说了简弥将会在何处何时遇害的事，并希望你去解救她。”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简生问。 “这都是崔斯坦在我醒了以后告诉我的。”孟洋说，“所以你必须要明白，崔斯坦在对你说了那些话而你也按他说的采取了行动后，未来已经发生了变化。” “变化么？”简生不置可否，“当然会变化。我按照崔斯坦所说去做了，简弥没有在森林里被郊狼袭击，而是活了下来，这不就是变化么？” “不止是这样。”孟洋说。 “还有别的变化？”简生问。 “是的。” “什么变化？” “你的确救下了简弥，也救了你自己。但是……”孟洋找不到委婉的说法，只能实话实说，“你没有救下你的孩子。” 简生怔了两秒，随后她的双眸左右晃动起来。她掀开被单，看到空瘪的肚皮后，她抓着被单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 “抱歉告诉你这个消息。而且告诉你这事情的人，怎么说也不应该是我。”孟洋说。他此刻很希望站在这里的是她的丈夫。 “不……不……怎么会这样……”简生的哭声悲恸又无力。 孟洋没有打扰她，任她独自抽泣。他很难告诉简生，当简弥的朋友在班夏山发现她时，她的下体满是鲜血……这种残忍的真相，他实在说不出口，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她的悲伤。 五分钟后，简生依旧在不住地啜泣。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明天再来。”孟洋说。 但简生却摇了摇头，她擦掉眼泪，说：“崔斯坦有一句话看来已经应验了。” “什么话？” “他说，过不了多久，我就无需陷入难以选择的境地了，因为我确实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简生……” 简生说:“你继续说下去，我撑得住。” 孟洋犹疑了一下。虽然此刻简生心乱如麻，不适合再谈下去，但他同时也觉得，事情今天应该有个结尾了。 “崔斯坦的录像，你想看么？” “嗯。”简生点点头。 孟洋将电脑放在病床上，打开录像。 录像里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房间。崔斯坦正坐在镜头前，他抬起手晃了晃，随后开始说话。 “嗨，简生。当你看到这个录像的时候，有两件事情是确定的。第一，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年代。第二，你一定已经救出了简弥。因为我已经请求保存录像的人，只有当你救出简弥后，才能把这个录像放给你看。” 崔斯坦双手拍了拍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如何。我只希望能够通过这个录像让你了解一些事情。在我的那个未来，你选择了救孩子，而简弥则丧命郊狼口中。简弥的事故给你带来了长达一生的悔恨。自那以后，你每天都愁眉苦脸，陷入深深的悔恨里不能自拔。你从不和人交谈，总是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望着窗外发呆。整个家族的人都知道，你是在后悔当初没有救简弥。但这种悔恨你无法和任何人谈起，更不能告诉别人你后悔选择了孩子。因为你确实救了你的孩子，而代价却是放弃了同样很重要的亲人。” “‘如果早点做出选择，简弥就不会遭遇可怕的事’，这是你每一天都会内疚的问题。这事情困扰了你的一生。家族的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将你从悔恨里解救出来，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却始终没能成功。没有及早做出选择这件事让你认为简弥是因你而死。在你临去世之前，你还说了‘简弥是被我害死的，我不配快乐活着’这种话。” “你离世后，原本整个家族都松了一口气。大家认为，一辈子都在懊悔中度过的你，总算因为去世而解脱了。但我们很快发现，那只是我们在自欺欺人。没能让你在活着时从悔恨中得到解脱，也让爷爷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在你去世后，他也开始陷入无尽的悔恨中不能自拔，与去世前的开朗性格判若两人。爷爷去世后，又轮到了父亲。父亲去世后，又轮到了我。家族的每个人几乎都活在了这阴影里。在你活着时，你独自承受着那份悔恨，而当你离世后，这份悔恨却分担给了我们每个人，它借着血缘纽带一代代地传下来，从不曾消失，就像诅咒一样。” “但我们并无怨言。爷爷曾说，笼罩着你和整个家族的阴云，都是因为你没有尽快作出选择造成的。倘若你能够在简弥出事之前就作出选择，并且最终放弃了简弥选择了爷爷，你一定不会像如今那样懊悔终生。爷爷在临终之前也说出了他的心愿——如若有办法能够改变这一切，让家族不再悔恨，那么整个家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而这个办法，在我六十岁这年出现了，那即是时光银行。” 孟洋偷偷看了简生一眼，她看上去惊愕不已。 录像里的崔斯坦继续说道：“我在一家奇怪的餐厅就餐时，将家族的这事说了出来。而接着有人告诉我，时光银行可以帮助我。于是我去拜访了时光银行，支付了一笔昂贵的费用后，当然我也垫付了你的费用，时光银行的人愿意帮助我。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而不久之后，他们通知我计划已经奏效，我可以回到过去了。” “而那时我才知道，时光银行竟然发明出了时光机器！即使在我那个时代，这也是伟大的壮举。随后他们又交给我一个保险箱，你一定猜到了，保险箱里正是你留下的字条——” 简生此时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录像里的崔斯坦张着嘴停在画面里。 简生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时光银行内部的工作程序。”孟洋解释道，“崔斯坦找到了时光银行寻求帮助，未来的时光银行接受了他的委托，于是派人乘坐时光机器回到现在，告诉这个年代的时光银行的经理，也就是我这件事。而我的任务，便是将时光银行的事告诉你。后来你去了树洞餐厅，于是我便在那里告诉了你时光银行的事。” “原来如此。”简生眯着眼睛，“这就是时光银行的工作原理！” “还差得远呢。”孟洋笑了一下，“时光银行的秘密还有很多，你只是见识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已。”他重按下播放键，录像继续播放。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我搭乘时光机回到了这个年代。我希望能够让你知道简弥即将出事的真相，而你可以去解救她。这样的话，当简弥活下来后，你就能够有时间作出选择，不必再为没有及时做出选择而懊悔终生。” “带着这样的打算，我终于和你见面。见到你后我非常吃惊，我从没想过，一生都愁眉苦脸的曾祖母，竟然也如此年轻美丽和开朗过。我应该一出现就立刻向你发出警告的，但我又很想和你聊聊天，开朗而不忧愁的曾祖母，是我一生都从未见过的。等我回到未来，我可以将那样的你讲给家族的人听。” “而最终，我想办法让监视我们的人陷入了昏迷……”崔斯坦冲镜头的上方晃了晃手臂，“实在不好意思。” 镜头外传来孟洋的声音。“不用介意，专心录像。” 崔斯坦重新望着镜头。“当你看到这个录像时，我已经回到了未来。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究竟给未来带来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顺利救下简弥。如果你救下了她，而最终也选择了她……”崔斯坦紧紧抿着嘴唇，“或许我和家人们也会收到影响吧……” 崔斯坦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定睛望着镜头。“简生，我所做的都是我们的家人们希望我去做的。如果我做的事情真的对未来造成了什么影响，那我们也坦然接受，因为这是爷爷的遗愿，这也是我们欠简弥的。最后，我想对你说的是，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够快乐的度过一生。就这样。” 随后，画面上方出现了几根手指，接着录像播放结束。 “崔斯坦接下来便乘坐时光机器返回了未来。”孟洋合上笔记本电脑，说道。简生低头凝视着被单，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孟洋说:“崔斯坦在录像时并没有想到，他所做的事情会带来今天这样的后果。就像他说的，他原本只是希望能够让简弥活到你作出选择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他对你说的话最终会让你失去孩子。” “不……不是的。”简生突然说道。 “什么？”孟洋问。 “他想到过会有这种结果。” “他想到过？” “是的。”简生依旧低头望着被单，被单已经湿了一大块，“在你昏过去后，他曾对我说，一定要救简弥。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在说让我把简弥从森林里救出来，但现在我一想，似乎那句话有别的含义。他一定预料到了我最终可能会选择简弥而放弃孩子。他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否则他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样啊……” 简生慢慢抬起头。“真的会有那样的结果么？” “什么？” “孩子……没有了，那崔斯坦……也会消失么？” 孟洋没有回答。他将电脑装进包里，提起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未来已经改变了。”他回答说。 简生抬手将被单盖在了头上。孟洋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他走到门前，想了一下，转过身来。 “简生。” 许久，被单下的简生才答应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罢，孟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