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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庭有芭蕉

    季家城府,当真很大呀。

    这是陈乾元走在季家府上的第一感受,犹记得季子月将自己领进入府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家有点大,别乱跑。

    当然,陈乾元可是连万里大草原都没走丢的人物,结果呢,愣是在季家城府里给走丢了……

    “他娘的,修这么复杂作甚!”陈乾元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凭着感觉,依旧在城府内各处随意溜达。

    也是由喜欢结交四方豪雄、天下奇人异士的季云峰暂时管理家族,府上的仆人侍女也见多了放荡不羁的怪人怪侠,对这个披风汉子也就见怪不怪了,相逢还能盈盈一笑,不失丝毫礼节。

    当然,这些仆人侍女心中到底是不是尊重眼前的披风男子,还两说,但至少面子上不能和他过不去。

    毕竟,当年可是有一位老仆,仗着自己半辈子为季家鞍前马后,没功劳也有苦劳,愣是看不起在府上白吃白喝的食客,结果呢,有一次冲撞了一名食客,季云峰二话没说,就把那老仆杖责至死,好好抚慰了遭受讽刺的食客。

    事后,这位屠夫出身的食客对季云峰感恩戴德。在两个月前的一起刺杀中,屠夫手持两柄杀猪刀,悍不畏死砍死两个刺客,最后更是以血rou之躯抵挡其他刺客的刀枪,护卫季云峰而死。

    死为知己者死!

    陈乾元漫无目的的游逛,也不知来到了何处,只见眼前这处小宅院很是清静,与周围的雕梁画栋格格不入。

    走入小宅院,仿佛是来到了另一番天地,没了季府中随处可见的奇花异蕊,阆苑仙葩,数十丈方圆的小宅院,修有一间茅檐低小的草屋。

    屋前空地上,青草盈盈,摊放着不少书籍,沐浴着阳光清风,连空气是中都隐隐带着书香墨气。

    在小宅院的角落处,竟然种有三棵芭蕉树,陈乾元颇是愕然。要知道,在西厥愈行愈深入,别说是性喜阴湿水土的芭蕉,就算是剑山城内的左公柳,都无法生长起来,料来也是有人特意照料,才能长得如此茂密繁盛。

    在三棵芭蕉树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逍遥椅上,或许是天气太过炎热,左手拿着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边打瞌睡边摇扇,自得其乐。

    “哟,云峰,又来看老头子了呀?”听得脚步声,沧桑老人依旧眯着眼,笑语问道。

    陈乾元小心翼翼避开满地的书本,走到老人近前,唤道:“老爷子?”

    “噢?”满脸老年斑的白发老人慢悠悠睁开浑浊双眸,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问道:“小伙子,是不是迷路了?”

    陈乾元赧颜。

    老人瞧得天气酷热,摇着蒲扇给年轻人扇了两下,说道:“小伙子,别害羞,这府太大了,经常有人走错。别说是你,就算是老头子我,还不是走远了都找不着路了。”

    体态发福,愈老愈臃肿的老人颤巍巍从逍遥椅上站起身来,满头大汗,呼啦啦极速摇着蒲扇,笑眯眯说道:“小伙子,要不坐一会儿,老头子给你倒茶去?”

    陈乾元连忙推辞,这般和气好客的老人,自己万里西来,还真没遇到多少。

    老人颤抖着一身松松垮垮的rou,乐呵呵跑到屋里,不多时便给陈乾元端来泥陶茶具。

    “来来来,小伙子,坐一下来,俺爷俩边喝茶,边唠嗑唠嗑。”或许是老人寂寞久了,很热情拉着陈乾元在芭蕉树下的桌凳上坐下,倒上茶水。

    陈乾元捧着红泥烧制的茶杯,颇感兴趣,在这里不是沙漠就是草原的西厥,几乎不会有土地出产这种红泥,老人居然有这么一套红泥茶具,说不上多精致,但实为难得。

    老人笑眯眯看着细细端详红泥茶杯的年轻人,忽而说道:“小伙子,看出来了吧,这不是西厥这片土地能出产的泥土哟。”老人对此颇以为豪。

    “这是我当年从家乡江南带来的云岗红泥,采自于万丈高山上。这种红泥烧制出来的茶具,沸水入内不烫手,是这些品茶老饕格外钟爱之物。”语及此,老人触景伤情,悠悠叹了一声,轻声细语道:“都快四十年咯。”语罢,便沉闷一口饮尽杯中青悠悠的茶水。

    “老爷子你是中原人?”陈乾元好奇问道。他知道季家是当年西渡的中原家族之一,但是照理说,四十年过去了,那些翻山越岭,躲避兵荒马乱而迁徙的大家族,也很少有老人存在了。

    满脸沧桑色的老人沉重点了点头,掐指算了算,道:“自从离开家乡,我都已经四十二年未曾回去咯。”

    陈乾元深以为感,如今自己能仗着武功修为高深,轻剑快马,策马西厥江湖,但是呢,这小半年下来,自己从大石城出发,浩荡万里,也不过在西厥国内走了半程。

    要是以这些不懂武功的老人而言,别说是在路途上遇上山贼匪寇,就算是一路安稳,这么漫长的路途,身体怎么也吃不消。

    “当年打仗打得厉害,南方起义军猛烈攻击北蒙,死伤无数,我们这些读书读出来的大小家族,着实受不得一拨又一拨武人将士的盘剥,干脆收拾细软,遣散家丁,背井离乡,来到了西厥。”

    “这一路呀,累死不少人,饿死不少了,更多的,还是被军伍甲士当做乱贼给砍杀了。老头子命大,又有几个性命之交的江湖好汉帮助,才没死在路途中。”

    “可惜了那些年轻儿郎哟,白骨埋荒草,至今无人收。更可惜了那些吃读书饭长大的丫头闺女,兵荒马乱的,运气好点的,还能找个乡下汉子嫁了,运气不好的,遭到各种糟蹋。老头子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心寒呀。”

    老人连连饮了散满杯茶水,似乎想一“醉”解千愁,忽而眼光一移,瞟到了陈乾元腰间挂着的酒囊,搓了搓手,嘿嘿笑道:“小伙子,你有酒?”

    陈乾元愣了一下,继而爽朗大笑,说道:“行走江湖,能不带酒吗?”

    老人闻言大喜,干净利落将杯中刚倒上的茶水倒出去,笑道:“有酒好,有酒好,我那些后人担心我身子骨不行,不给我喝酒,憋得慌。你说说,一个大老爷们,成天不喝酒,哪有豪情吗?是不是?”老人一边说着,眼光却是一直放在酒囊之上。

    读懂老人心意的陈乾元爽快解下酒囊,豪气给老人斟满一杯酒,笑道:“老人家,这是烧刀子,挺烈的哟。”

    “烧刀子好,烧刀子好。烈酒才能入豪肠!”老人小心翼翼捧过茶杯,哧溜一口,将满杯烧刀子倒进嗓中,大呼痛快。

    连连痛饮三杯,连陈乾元都不敢再给满脸通红的老爷子倒酒了,老人大气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须发飞扬,可见当年的豪情,笑道:“小伙子,这酒好啊!老头子当年在西逃的路上,只带着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书本,没带酒,可憋屈哟!”

    酒入豪肠,意气豪盛。

    老人躺在逍遥椅上,手拍着膝盖,沙哑着嗓子,粗犷唱道:“君可见,纷乱人间世,兵火烧皇楼?”

    满饮一杯,陈乾元逸兴遄飞,跟着老人的调子,唱道:“君可见,万里江山路,尽皆入战土?”

    “君可见,三山五岳下,荒草掩新坟?”

    “君可见,牵衣拦道哭,人世几多苦?”

    “君可见,十五从军行,耄耋犹执矛?”

    “君可见,边城尸满山,血流漂残橹?”

    “君可见,百里人烟稀,陇亩无东西?”

    “君可见,枕戈对寒星,沙场征战苦?”

    “君可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君可见,新鬼怨,久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一曲唱罢,人去小院依旧,白须白发的老人躺在逍遥椅上,久久沉湎,默然泪流。

    好一阵子,老人才睁开眼来,瞧了瞧即将西斜的日头,念叨着该收书了,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撇到桌上放置的那酒囊,和蔼笑道:“小伙子很不错哟,要不把子月那丫头许配给他。嗯……相貌丑是丑了点,但是凭这一身豪情,还是挺适合子月的。”

    喝过烈酒,更是茫然的陈乾元依旧在府中寻路晃悠,猛然打了一个喷嚏,也不知道别人是在说好话还是坏话。

    老人慢悠悠拾起晒了一天的老旧书籍,很轻,很缓,生恐弄坏了自己当年不要身家,也要保护的书本,每收拾起一本,就会看看书上的名字,《梦梁录》、《小窗幽记》、《浣花集》、《推背图》……

    当年曾少年,只觉书比人命高!

    书上,有传承千古不朽的精神道理,需要后人去学习传承,需要代代流传下去。可是呢,如今颓颓老矣,一切都看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哪怕是如今内斗严重,自己这个老祖宗,也不愿主动站出来偏袒任何一方。

    收拾完书籍,暮色沉重,老人又去屋内水井里提来两桶水,费力走到三棵芭蕉树前。

    一树叫美人,一树叫思家,一树叫梦江湖。

    美人,是当年他遇到她的第一感觉。

    思家,是他离家四十年不得归的思念。

    梦江湖,如今,还是梦。

    老人一瓢一瓢,慢悠悠给三棵芭蕉浇水。

    庭有芭蕉树,吾妻死时之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