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为江湖人网开一面
落子乌鹭，纠缠交错。 两个好不容易得闲的朝堂肱股正在一处山丘之上，搭棚铺席，静静执子对弈。 “姚学士，你这一手落下，那可就四面围城，无处可躲了呀。”微眯着眼的宋子林轻声笑道。 身穿一袭素雅常服的文华殿大学士姚念恩低头一笑，魅惑天成，“宋监正棋力不输于曹九段，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臭棋篓子，能和宋监正手谈百二子，已然是宋监正手下留情了。” 瞻仰天下气运，身居钦天监监正的宋子林朗声一笑，一手捻起一枚白棋，却不慌忙落子，却是转头俯瞰了一眼浩浩京师，无尽繁华。 “古人说，闲敲棋子落灯花，我呢，一个只懂观气运、问天机的半瞎子，不懂文人雅士的喜好。但是呢，我想了想，我更不懂江湖人的心思。” 宋子林又看向这位在京师风华绝代的姚美人，温婉一笑，“姚学士，你也是江湖人，你可懂江湖人在想什么？求名？求利？求盖世无敌？亦或是如道教那般，一生到死求长生？” 棋盘之上，呈大龙围剿之势，姚念恩细细看着棋局，轻语道：“江湖上，没有姚念恩这人。” 江湖，再见。 何时能再见江湖？ 姚念恩不知道，妖公子也不会知道。世人皆有难言之苦，他姚念恩，又何尝少了去了？ 宋子林再落一字，棋盘上杀机再涨，姚大学士那尾大龙岌岌可危，“姚学士，你可知否，在杨松先生离开钦天监之后，我这十年夜夜观星象，可以说，这如今呀，天下浩然气运八斗落在江湖之上，仅剩两斗，尚且还被八道藩王所觊觎。” “你且看看，如今这江湖之上，出了多少能扛天逆天之人，且不论天下第一的阴阳老人，气数已成渺然不可捉摸的天道之势，还有五大宗师，哪一位不是占据了江湖不小的气运。” “所以说呢，如今国家大战，在西厥、北蒙、东慎迅速崛起的同时，我国却是面临着气运上的失衡，并且，在先帝所开创的科举制度影响之下，天下读书人无论寒门豪门，皆是可以通过这条坦荡通衢晋升。可是，江湖人呢？武人呢？” 宋子林沉闷一叹，看着姚念恩落子，自己也静静持子而落。 这如今的天下呀，几可说是国家大权失衡，不仅有八道藩王割据，甚至某些传承千古的无敌宗门，更是不将朝堂中枢放在眼里。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江湖武人问天道，总比读书人胡扯的天人合一，拱卫君王要实诚得多。 老天爷也是清心明目，谁叩问得多，谁大祭得少，都瞧在眼里，自然而然，日日夜夜在天道一路上行进的江湖武人近水楼台，把天下八斗气运尽数纳入江湖之中。 也就造成了如今这个江湖武人的黄金时代，一代接一代的高手高人出现，一批换一批的年轻俊杰逞威，反观朝堂之中，几可说是文人当道，武将要么在边疆镇守，要么在八大藩王手中。 庙堂上无佩刀武将，也算是一种悲哀。 山丘之上，四名仆人提灯而照，两位国之栋梁静默下棋，直至一百三十二手，在挣扎过几次无果之后，姚念恩才弃子认输。 只见这盘棋局之上，姚念恩手持的黑棋被围困天元，冲破不出宋子林那尾盘旋白龙，大是围城绞杀之势。 “四面树网，怎生得脱？”一笑可倾城的姚美人温婉一笑，纤纤手指在棋盘上轻点，说道：“宋监正，你可曾想过，为何朝堂之上，武将越来越少，不能提刀上阵的读书人却越来越多了，是何原因吗？” 宋监正也不忙着去收拾残局，思虑一番，才缓缓数道：“江湖人习惯了逍遥自在，轻剑快马，潇洒走天涯，谁会愿意被朝堂中明里暗里的规矩所束缚。好像，江湖就是一座池塘，江湖人就是其中的鱼，随意畅游，岂不快哉。朝堂呢，就是一座笼子，进来了，出不去，走不了。” 见有仆人准备过来收拾棋局，姚念恩伸手止住那人，对着宋子林说道：“宋监正，那些人，只是江湖上的游侠或者是高人，但是，江湖上更多的是，那些习武强身，亦或是读书不成，想为以后找个饭碗的穷苦出身。” “你要知道，江湖之中，不仅有能掀起滔天浪潮的鱼龙蛟蟒，更多的是一生无所为的小鱼小虾，甚至是江湖最底层的泥沙。你说，是不是？”姚学士笑颜问道。 宋子林细想一二，缓缓颔首。 “可以说，朝廷是不可能将那些域境、意境的高手招揽入军伍的，哪怕是势境的高手，也极少有人愿意束缚在朝堂之中，更愿意去求天道，问长生。” “朝廷能有几尊如鱼总管之类的无上高手，那是万幸所归。就算难以再找到，至少能将一些身手不俗的江湖武人招揽进军伍，也是给颓颓老矣的军伍注入新鲜血液。” 宋子林似乎听出了些许猫腻，微微倾身，问道：“姚学士，对于招揽普通武人入朝堂，你可有什么法子？” 姚念恩微笑不语，重新低头看着黑白棋子犬牙交错的棋盘，玉葱般的手指捡起宋子林所持的白棋，一而再，再而三，直至将围困黑棋四面的白棋解开一面。 “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方法。”姚念恩伸手做礼，引导宋子林观看。 四面白棋围成的堵势，被解开一面“墙”，棋局之上，那片黑棋更是生气活跃起来。 宋子林久久看着这一局被姚念恩破坏了的棋局，哪怕是自己眼睛生疼，也未曾将目光游离此片。 姚念恩缓缓站起身来，走在山丘小崖边，双手负后，夜风吹拂着满头黑发，飘摇而舞，直若仙人一般，让后面提灯的女侍看得满心倾慕。 “东风吹落满天星，化作人间千户灯。”迎风而立的姚念恩轻吟一句，伸出右手，漫漫有清光流溢，漫卷升腾，如水流蜿蜒，忽而手心一挺，那股清光登时化作百千绯红花朵飘飞。 如妖。 似当年江湖上那位踏着绯红花朵而至的妖公子。 他是在怀念江湖了。 在座的各位何曾见过这般神异景象，俱是惊骇无比，直若遇见神人一般。 看着满天绯红花朵落下，姚念恩忽而想如当年那般，随意起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素白袍子，并不是自己所钟爱的艳红流袖袍，苦涩一笑。 这天下呀，只有朝廷的姚念恩，不再有江湖上的妖公子呀。 “姚学士，我似乎看懂了。”宋子林缓步来到崖边，没有姚念恩那般艺高人胆大站在崖边，在其身后两步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说道：“如今江湖上传着武人不入朝堂这句话，我想，这也不是所有江湖人的想法，毕竟去年左柱国在群英会后招兵，仍是招揽了不少有识之士入西北边关。” “故而，我想，或许不是没有江湖武人不想入朝堂，而是，我们朝廷没有给江湖武人一个进入朝廷的渠道！” 迎风而立的姚念恩微微颔首，双眸看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又垂眸看了一眼万家灯火的京师巨城。 “正如刚才你我手谈这一局一般，江湖武人就是你所持的黑棋，被我的白棋四面围困，挣扎不出，这就相当于是四面树网，不给江湖武人一点机会晋升朝堂。”在朝堂皇帝群臣心中一向稳重淡然的宋监正，此时说起话来，激动无比。 姚念恩转过身来，背对山下的京师万丈繁华，笑道：“宋监正所言极是，在我看来，与其将江湖武人一网打尽，困在那座江湖之中，还不如网开一面，让天下有志之士，尽数通过这唯一的一条路，走到朝堂之上，走到君王之前。” “天下江湖人，只有一小部分是矢志不渝叩问天之大道，那些人，我们不懂，也不需要懂。但是大部分出身低浅的江湖人，不仅要活下去，还有家中父母妻儿要照顾。我想，朝廷可以通过开设和科举一般无二的武举制度，一律考核上任。在官位和俸禄的诱惑之下，很多底层的江湖武人必然会出来考武举。” 先帝开设科举，吸引无数寒门士子进入朝廷，大大小小，几乎算是小老百姓所能走得唯一晋升渠道。自然而然，在这种大趋势的影响之下，很多普通人都一味将自己的子嗣往科举这条路上推。 这也算是对天下读书人的“网开一面”。 姚念恩参照这等方式，深入浅出，也打算对江湖武人“网开一面”。 山风猎猎，衣衫鼓荡。 姚念恩面朝明月而立，宋子林看着其瘦削的背影，长长一揖，“姚学士，这是为天下敬你的！” 天命元年，七月初一，朝廷举行史无前例的武举考核。 江湖之上的万千武人纷纷鼓舞喝彩，整装出发。 这才是真正的—— 天下英雄入吾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