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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谁来怜我男儿郎?

    “哟,老杨,又在吃土呀?味道咋样?”

    “味道不错,要不你尝尝?”

    “得嘞!我可不好这一口。只是很好奇,每到一个地方,你咋都喜欢尝土望气呢?难道真是唐老大说得那般,这个对打仗有用?”

    “没用!只是老子想找一块风水宝地,把你给埋了,行不行?”

    “……”

    “你他娘的,左膝都差点被人给砍断了,精神头儿还这么好,天天看老子尝土望气,好玩吗?你这个斗字不识两个的莽汉,除了会上阵砍人之外,能不能尊重一下我这种运筹帷幄的高人策士?”

    “哟,老杨啊,我知道你是读书人,但是,你啥时候变成高人策士了?前几天还不是和老子一起偷偷摸摸吃狗rou喝老酒,酒量还不好,喝多了就趴在地上啃土。”

    “你他娘的……”

    “唉……人生可悲哟,我们生在乱世,你这个读书人也生在乱世,一对比,好勒,我们还有饭吃,你都只有吃土了。”

    “也是在乱世,我尝土望气,还不是为了能在下一场大战之中,寻到善于决战之地,改换大地龙脉,为你们造势。”

    “我懂,也只是打趣打趣你。话说,你真打算给我找个风水宝地给埋了?”

    “一定要找的,这么多年大战下来,死了无数兄弟,死了无数少年郎,马革裹尸,荒草白骨,连个安息的地方都没有,我于心不忍呀。”

    “……”

    “人生天地间,最后终需要一块可以睡觉的好地方,想你这种杀孽太多的武将,一般的地方,地脉都受不了你的煞气,入土之后,只会死后不得安宁。我杨松既然是你们的兄弟,又懂这一行,就要给你们寻得好地方。”

    “呵呵……我们杀了这么多敌寇,背上了无数北蒙冤魂,死后不得安宁也是活该,用唐启煌的话讲就是,平生只问生前事,何管身后不得眠!”

    “不。你徐天德,还有小胖子唐枭虎,还有二哥唐启煌,还有唐大哥,你们都是我老杨的生死兄弟,丢不得。就算你们以后不幸战死了,我老杨哪怕是被气运缠身,也要为你们谋一处福荫,好好安息。”

    “平生只问生前事,何管身后不得眠!老杨,生前上阵杀敌,横扫北蒙的事我们几个粗人来干,身后,一切都交给你安置,你说我们埋哪儿,我们就埋哪儿!”

    “好!一言为定!”

    多年之前,尚且在南北大战时期,一个还未游历天下的堪舆先生,一个刚刚被敌寇砍伤了左膝的年轻武将,许下生死之约。

    在定国之后,一个成了权倾天下的陇西藩王,一个为了排忧解难辅君王而退出朝堂,游历天下。

    可以否,当年的生前身后之约?

    落日残阳,余辉满天涯。

    褪去战铠的老藩王徐天德独自坐在弓月城新建起的城墙之下,目光渺茫,看着赤霞天幕,喃喃自语道:“老杨啊,你看,今天的光景,像不像当年老子被人砍伤了左膝,给唐枭虎背回军帐那一天呀?”

    “一样的残阳如血,一样的黄沙千里,你,还有老大哥,还有唐启煌那混小子。他娘的,几个大老爷们,老子被砍了都没叫唤,你们几个却紧张得不行,哈哈……”

    苍凉的笑声,几多落寞。

    在当年那种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日子里,他们一群穷牖之民起来造反,互相救命的次数可曾少了吗?

    皆是生死兄弟,皆是义字当头的军中袍泽。

    然而呢,随着手中军权的逐渐沉重,随着手下兵马的不断增长,所有人都变了。

    想及此,徐天德拽着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老杨,你知道吗,就凭着当年老大哥给我左膝吸脓裹伤之事,就算他是为了军中竖起仁德之名,老子也认了。当时心里就暗暗发誓,只要有老大哥在一天,我徐天德绝不做造反之事!”

    老藩王倒下一口酒水,浸入黄土之中,“老杨,你在地下也寂寞了吧,来来来,兄弟我敬你三杯。”一倒再倒,三杯酒水入土。

    “王爷,人带来了。”一员小将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走了过来。

    开平王偏头看了看,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挥挥手,说道:“来,两个丫头,一起坐坐。”

    小丫头扎着两根羊角辫,或许是这一年在弓月城不用像以往在深山老林中清苦,个头长了不少,嘻嘻哈哈一笑,就傍着这位看着挺和蔼的老人坐了下来。

    徐天德也没去瞧那依旧站着的大丫头,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登时惹来小丫头一阵嗔怒,鼓着腮帮子说道:“老爷爷,你揉乱了小囡囡的辫子了,这可是珂儿jiejie费了好大功夫才给我扎上的。”

    老人一阵脸红,站着的大丫头也是一阵脸红,想想,自己在天机阁就是跟着一大帮老少爷们儿长大的,别说是像市井妇人女子那般浓妆艳抹打扮打扮,就算是扎辫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不容易的技术活儿呀。

    要知道,珂儿在十岁之前,没人知道天机老人的关门弟子是女孩,都以为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男孩。毕竟,算天算地算人命的天机老人,从小就把珂儿当男孩养,衣服都是男孩样式的。

    至今,珂儿还对此耿耿于怀,气得牙痒痒。

    小囡囡噘着嘴,满是委屈,只能伸着小手去捣鼓自己的头发。

    “小囡囡,来,爷爷来帮你扎辫子。”老人乐呵呵一笑,竟然很是熟练地解开小囡囡的羊角辫子,一双粗糙大手,格外细致地在那里编辫子。

    这双手,当年可是亲自割下过北蒙大汗的头颅呀!

    “小囡囡,爷爷年轻的时候,有过女儿,只不过呢,那时候忙着打仗,三五年都没有回家见过孩子们。所以呢,等仗打完了,我回家去,别说找不到家门了,甚至是我那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站在我面前,我也没认出来。”

    “所以嘛,我女儿一向不亲近我这个不称职的老爹,直到后来,她成亲之后,生了一儿一女,我就想,我是不是该给自家外孙女儿补偿补偿当年没给她娘的那份疼爱,就跑去跟着府中的妇人学习扎辫子。只要等到外孙女来府上玩耍,我这老瘸子再不能跑,也要让她骑在肩上到处溜溜。等她玩累了,一头辫子也散了,我呢,就趁着她熟睡,偷偷捣鼓她的头发。你猜,第一次怎么着?”

    老人絮絮而谈,小囡囡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下意识问道:“后来怎么了?”

    老人哈哈大笑,眼角溢出泪花,说道:“第一次给孙女扎辫子,结果我把她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我俩一老一小,回到府上,就被她娘一顿臭骂。哈哈哈……”

    重新扎好辫子的小囡囡盘膝坐在地上,手托下巴,长声一叹,“有娘真好。”

    老藩王也知道杨松克死自己儿子儿媳的事儿,想来这丫头也是打出娘胎,就没怎么见过母亲的可怜儿,轻柔抚摸着小囡囡脑袋,温言道:“小囡囡,以后,去爷爷那里住吧?”

    “不了。我要在弓月城等我爷爷回来,我还等着爷爷继续带我去走遍天下名山大川,给我摘树上的野果子吃。昂,不对,爷爷岁数大了,摘野果、掏鸟蛋这些事做着累,以后还是小囡囡给爷爷摘野果吃。”小囡囡掰着指头说道,心中有不为人知的欢乐之意。

    “你爷爷不是……”徐天德皱起眉头。

    “杨师傅去西厥采集龙脉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珂儿立马截过话头,给徐天德使眼色。

    老藩王长长哦了一声,想来是他们等人并没有将杨松夺气运而死的事告诉小囡囡。“你就是天机阁的珂儿?”

    “正是。”珂儿陪着小囡囡坐下。自打一月前杨松死后,珂儿也就一直将小囡囡带着身旁照顾。

    徐天德抖了抖肩,又灌下一口酒,仰头看着暮色愈沉的天空,说道:“老杨,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你想知道吗?”

    “想,非常想知道!”

    “他只说,要死国家先死吾!”

    杀敌无数,曾屠灭二十余万北蒙大军的开平王蓦然沉默了下来,几近瘫软地靠着石墙,仰首看着天幕。

    要死国家先死吾。

    “老杨啊,我算是懂了。”徐天德长长一叹,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几路藩王几乎是割据而立,尤其是自己开平王受封陇西道,地势广阔,百姓尚武,在自己的经营之下,也是慢慢坐大。

    而偏偏在各道区藩王强盛之时,原来一起打天下的杨松却激流勇退,辞去钦天监监正一职,游历天下,捕捉龙脉之气。

    只是想,给朝堂中枢打造出盛世气运,给这天下,一个慷慨治世。

    “要死国家先死吾,哼,老杨,你他娘说得真是轻巧。”老藩王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迎着最后一丝夕阳残光,大声道:“老子要是造反,你他娘有本事从土里爬出来拦我呀!”

    这一日夜里,陇西藩王徐天德星夜带着杨松的孙女儿小囡囡离开弓月城,往自己的云螭山王府归返。

    夜风中,只留下这位南北大战存活下来的老藩王的苍茫歌声——

    大风起兮黄云飘,

    人间正道是沧桑!

    男儿提兵赴战场,

    战城南,死郭北!

    谁家小娘,寒夜泪两行!

    君莫去,卿莫念,

    天下万万男儿郎,

    提刀策马,

    敢叫胡人不得强!

    不得强!

    虽死何妨?

    马革裹尸,铁衣枯骨。

    谁来怜我男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