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稷上之辩
剑南道,稷山。 稷山之高,四万八千丈,大有独揽剑南之西的气概,与道中平原上耸立的蜀山遥遥相望。蜀山,是天下剑客所敬仰相往的地方,这稷山,则是天下文人墨客、清流名士无不渴望入山一观,直登学宫。 这一文一武两座高山,登蜀山者,可谓是剑道雄峰,高山仰止;登稷山者,便是文坛泰斗,经略天下。 只因,稷山之上,有稷上学宫。 这稷上学宫,乃是剑南道藩王蜀王唐启煌所建,气象万千,丝毫不输于皇宫大内的学士府,难能可贵,这位藩王更是明令强调任何寒门士子皆可入学宫论辩,提出“不任职而论国事”,好好整治出了一番剑南文盛之象,并且连儒教衍圣公都曾亲自称赞此学宫乃是天下名流所归之处。 浩浩兮,云雾袅绕,奇葩吐蕊,百艳争春,无数年轻士子,老迈文人皆是徒步登山,逢景吟诗,遇物作画,颇有一番盛世气象。 这一日,是稷上学宫半月一届的天下之辩,近千文人士子登上相聚,公侯子嗣,名门清流更是携妓带童,一群人浩浩荡荡奔上山去。 这也是文人在乎的玩意,三流书生是比笔下文章,墨里春秋;二流士子,则是嗜好骑青牛,悬剑持拂,玉佩刻字,锦绣华服;也就这些背景煊赫的清流士人,哪看得上那些俗物,大家腹中有几斤几两墨水都摸得清清楚楚了,比那些都是身外物就俗气了,怎么办呢?那就比比谁带的仕女美妓更婀娜多姿,娇柔妩媚。 当年有一寒士入学宫旁听,瞧得一大家仕女美艳不可方物,不敢言,甚至连走上前说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自己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画了一幅事后让无数人惊艳如仙人的《仕女图》。 文人毕竟相轻啊。 墨溪之旁,两岸高柳夹提,土膏微润,沐着春日薄薄阳光,无数铺席而坐的士子清流俱是满面笑意,各自与旁人谈笑风生。 可以说,稷山之上,不存在没有文人典故的风景事物。哪怕是一块耸出崖壁的老松,也是画坛圣手顾况之笔下的《苍山老松图》,一画千金,传扬天下。 这墨溪,也是极为有故事的存在。墨溪不墨,反倒是碧水清浅,鱼虾漫游,只是因为当年有一位落魄文人结庐于此,日日夜夜,不知疲倦练字,在此洗笔,最后得成大业,下山之后,给九五之尊承上了一幅《草堂子规歌》,狂草之狂,草书之草,直如仙人唾泪,鬼神乱舞。 其中一句“子规一声一断肠,更闻子规一声声”,更是写尽天下愁绪,赢得至尊抚掌喝彩,赢得天下文人所推赞! 洗墨之溪,便是墨溪。 坐墨溪而谈天下,这“坐”,也是颇有讲究,位尊者居上,才华者居上,雄辩者居上。故而由此一来,坐在墨溪草庐前仅有三人,其余士子文人皆是沿溪列坐。 “今日,良朋好友,清流佳士,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于稷上学宫,做稷下之谈,无官宦,无言责,请诸位畅所欲言,共略天下之事。”草庐前一位足踩桃木屐,身披银丝氅衣,头戴云巾的中年男子朗朗而谈。 这位仪态风流,举止素雅的男子乃是剑南道内数得上数的天潢贵胄,其父乃是渝州刺史,当年更是蜀王当年手下的头等谋士,胸中丘壑,可定三军。自古言,虎父无犬子,这刺史之子王逸少自幼眉清目秀,资美容,有清cao,五岁提笔,七岁成诗,弱冠之年,负笈游学十八州,犹擅书法,落笔有仙气,连宫中那位都听说过这位笔下有春秋,胸中有锦绣的少年书法巨匠。 王逸少对着身旁两位尊者弓腰作揖,问道:“韩老夫子,张先生,可否传叶开题?” 白须白眉白发的韩老夫子跏趺而坐,通面红光,目光炯炯,精神饱满,颇有道教真人所追求的长生返少年之象。“少恭,此次你开传叶开题如何?”被称为儒教小圣人的韩老夫子笑眯眯问向身旁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的青衣直老翁。 老翁徐子丰,字少恭,无官无吏,性-爱丘山,却有经世治学之能,颇向往江湖生活,身入市井红尘,大力提倡“实学”一说,被儒教抨为叛逆,曲解经典。“拿红叶来。”徐少恭也不客气,既不转身,也没回头,大喇喇反伸出一手。 王逸少淡然一笑,这要是旁人这般随意,甚至是无礼,那就是眼大如天,坐井而不知真龙近,但是,在这等潇洒豪迈的老辈文人手中使来,那就是不拘一格,放浪形骸,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气度有涵养。 徐少恭提笔唰唰写下两个字,就递还给王逸少,自己则抽下牛角上挂着的一本《梦华录》,津津有味读了起来。同样的,若是在座的其他名士文人读这类市井小书,全然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也就在这等文坛巨擘手中,那真是,怎么看怎么有道理。 王霸。 当看到红叶上写下的这两字时,饶是当年年幼时叫蜀王唐凌天唐叔时也没紧张过的王逸少,也忍不住深深吸了口凉气。 稷上之辩,大致有王霸、义利、天人、善恶四辩,但是通常而言,治世之下,少了乱世风烟磨出来铁骨的文人都比较津津乐道与后三辩,一讲义利之争,二做天道与人道之辩,三是探讨人性,分清善恶之初,求一个人性到底是本善还是本恶。 自打这稷上学宫开办二十余年,也就十年前,先帝驾崩,皇上登基,蜀王带兵出剑南道时,一众文人偷偷摸摸辩了一场,结果谁也没说服谁。 “开题吧。”韩老夫子也瞧得了那两个字,同样没摸透这位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是作何想法。 王逸少将红叶放置溪水之上,任由其随水流而行,这种文人传书之事,雅称叫做红叶寄书,顺墨溪而下,停滞在何人之处,便由那人拾起红叶,开始做第一言辩语。 不多时,一位中年文士幸运拾起了这枚红叶,整衣扶冠,在心中打好腹稿,才缓缓起身,一手持红叶,一手接过身旁美仕递过来的清酒,润桑说道:“国者,天下之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珪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 “故,在某人看来,用国者,义立为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如今天下之事,朝堂主导,藩王不主,山中贼子,霍乱民心,非不霸也,乃是不王也!若如,圣人以王道治天下,百姓安居,人民乐业,岂有烽火哉?”
…… 中年文士神采飞扬,一开口,便是天下之势,国之变动,至尊不以王道,后面说到慷慨激动之处,更是捶胸顿足,热泪滚滚,恨不能觐殿直面九五真龙,好好问他一番何为王,何为道,何为王道治盛世。 这一番慷慨陈辞,有人赞同,有人反对,窃窃私语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这中年文士倒是坐得坦然,反正自己一鸣惊人,也算是给自己挣得一些清誉名声,想必日后不管是出入仕途,还是文海沉浮,也是一大助力。中年文士爽然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大有气概寰宇之势。 “此人不错,以王道入手,讲述君王之事,天下形势,分析还算透彻。”韩老夫子手捋长须,微笑颔首。 在其左旁的王逸少亦是点头称赞,心中默默记下此人,说不定未来能在自己父亲手下谋得重用。 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中年文士,更是神采飞扬,简直比得上金科及第。好一会儿,才重新将红叶放置水中,顺水流动,被稍居墨溪尾端的寒门庶子拾起,整衣站起,拱手四方做礼,侃侃而谈。 “君人者有道,霸王者亦有之。若吾国修而邻国无道,霸王之姿也。夫国之存也,邻国有焉。邻国有事,邻国得焉;邻国有事,邻国忘焉。天下有事,则圣人利也。国危,则圣人知矣。夫先王所以王者,资邻国举不当。举而不当,此邻国之所以得意也。” “国之将王天下,比霸道其先,聚诸侯,广民心。并此天下藩王割据,诸侯一方,岂不是君者少霸王耶?君欲治天下,必是以霸权一统六合,天下无诸侯之乱,国外无邦国之祸。” …… 一袭布衣长衫的庶子临溪而谈,强调霸道之优,大鄙王道之弱,内解藩王之弊端,外言邻国之乱势。 此言一出,更是激起更多文人雅士之激情愤慨,之前发言那位中年文士更是鄙夷视之,言其是“寒门小儿,岂懂天下之势?胡言乱语,喧哗取宠而已!” 韩老夫子亦是微微摇头,寒门书生,任你再读百千本经史子集,但是先天上已经在视野气象上输给望族名士。再者说,这些天天担忧吃饱饭、穿暖衣的柴扉小儿,又岂懂朝堂之事? 乱言,乱言而已。 那背对众人,兀自翻读《梦华录》的徐少恭倒是轻轻咦了一声,依旧没转头。 大谈王霸,不断有人拾红叶站起,不断有人论完坐下,但是大趋还是王道强势压倒霸道之辩,皆是强调君王礼治天下,善待百姓,方可六合无敌,寰宇皆清。 “书生岂懂天下事!?辩来辩去,也不过是文人气短,谁又敢真提着刀子奔战场杀敌去!” “不足与谋!” 墨溪之尾,一名身着蟒袍的大人物负大剑而来,气冲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