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老人与孤儿
“哥哥,我们为什么逃难啊?” “阿虎,乖,我们要去新的地方安家。” “但是家也没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呀?” “会有的,一定会有啊。” “那我们要修一栋小屋子,围上篱笆墙,养几只鸡鸭,然后娶一个像娘亲一样漂亮的媳妇。哥哥,好不好?” “好!” 漫漫黄沙中,哥哥背着弟弟,跟随逃难的人群,慢慢迁徙。 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位哥哥已经修起了小屋,围上篱笆墙,养起鸡鸭,可是,当年许下誓言的弟弟,却早已深埋黄土,白骨化灰了。 “唉……”老人坐在门槛上,长长一叹,边疆之乱,乱都这么多年,之前呢,有西域三十六国互相讨伐,然后呢,就是中原帝国与西厥大战,时不时还有小股流寇霍乱一方,人民流离失所。 自己呢,早早就没了父母,带着唯一的弟弟,几经辗转,几经颠沛,好不容易在大石城落了脚,趁着有点力气把式,从了军伍,也不懂什么家国仇恨,只知道先卖命攒点钱,修房子,养鸡鸭,然后先给弟弟娶媳妇。 可是呢,沙场真是一个不饶命的地方,上去了,大家都红着眼杀人,能留下来的,不是底子过硬,就是祖坟冒青烟,运气好得刀剑不加身。 自家两兄弟可没那么好运气了,受过伤,流过血,疼过,哭过,最后,自家弟弟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就自己这般孤苦伶仃苟活着。 “阿龙师傅。”五六男童推开那扇柴木门扉,各自抱着一柄颀长木刀,做工粗劣,但重在趁手。 男童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思绪,扬起头,干瘪的面庞上泛起一丝笑容,“接着练刀吧。” 小男孩们欢欢呼呼跑到院内一角,先是脱去身上的衣衫,整整齐齐叠放在屋檐走廊上。在苦西北这种地方,小民小户,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身换洗衣衫,这些小家伙也懂,自家父母赚钱难,哪舍得穿着衣衫练刀,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刺啦一声衣衫破了,害得让娘亲四处找来碎布针线缝补。 见此景,老人淡淡一笑,看着不错的日头,慢慢踱步走到一众男孩身旁,督导他们练刀。 在这种战乱不断的地方,能多学点杀人防身的本事总是好的。再者说,这里又不是山美水美人更美的江南水乡,哪需要学那些之乎者也的经史子集,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道理。 用那些军中老油子的糙话来说,吃西北风沙长出大的娘们,能有江南软风细雨里长大的水灵姑娘比吗?就算你晚上瞎灯黑火干事,娘的,一摸到那满是老茧的屁股蛋儿,啥心思都没了。男人嘛,除了征服娘们以外,也就杀人能让他热血贲张。 所以呢,于情于理,于人于己,练刀杀人总是不错的。老人也是这种心思,并且,这些孩子都是那些本地战死兵卒的遗子,家中就一个只会cao持农活,牧羊挤奶的娘亲,实在缺少一个能教他们顶天立地的男人。 阿龙也待在这里好多年了,周围邻居关系也不错,以前看到周围的孩子被人欺负,着实不忍心,就把这些孩子召来,给他们做木刀,教他们一些行头把式。 “铁柱,这一刀劈低了,再上去半尺。”老人眯眼含笑,将那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胳膊又抬高几分,“要做到这种程度。” 鼻涕男孩憨厚点了点头,反复磨练这一刀。 篱墙内,男孩们呼声喝喝,篱墙外,一个穿着短袖窄衫的年轻汉子,含笑看着。 “这位小兄弟,我看你站在这儿这么久了,有什么事吗?”老人一手端着一个粗陶茶杯,大致测了测,将那杯温热茶水递给年轻汉子。 不似西北汉子那般面容粗犷的年轻汉子,含笑接过粗陶茶杯,拱手做谢,“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你正在教这些孩子,好奇,就留下来看一看。不会影响到各位吧?” 闻言,老人哈哈一笑,连忙摆手笑道:“不影响不影响。”挑眉看到了男子腰间悬剑,问道:“小兄弟,你也是军伍众人吧?” 年轻汉子点点头,不置可否。 谁知老人却是一个劲乐呼,赶忙推开门扉,将年轻人拉进院中落座,“小兄弟,你不知道,俺年轻的时候,也是当兵的,只不过现在老了,也不想打打杀杀了,就把攒下来的钱修了这么一栋院子,算是安度余生吧。” 年轻男子却是微微苦笑,西北自古以来就是百战之地,何来安身之所,何来安度余生? 沙场死,沙场活,难道离开了沙场,就能安稳度完剩下的一生吗? 自己半年游历江湖,半年沙场征战,看过了太多的恩怨情仇,太多的人生人死,如今,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握剑,是为救人,还是杀人? 师傅说,武者,以剑卫侠;侠者,以武卫道? 可是现在呢,拔剑即是杀人,没有对错,只有生死! 老人见年轻汉子面有苦色,低头喝茶,淡淡一笑,自己当年初上战场,还不是这般,问己问心,甚至刚杀掉一个敌人,就偏头去问伍长,我们为何要杀人呀?谁知,伍长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你他娘的杀人就是了,问那么多干甚!? 后来,他也想明白了,在这世上,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人相食。 “你说,我们在战场上,这般杀人,到底对不对呀?”年轻汉子轻声问道,目光渺茫。 老人转头指着那些正在练刀的男孩,说道:“他们的父亲、爷爷都战死在沙场上来,家里就是孤儿寡母。你说,战场杀人,对不对?”
“我不知道。” “如果他们的父亲爷爷不在战场上杀人,他们还能安稳在这里学刀吗?你说,对不对?” 年轻男子看着男孩们,很是纠结,不发一言。 杀与不杀,救与不救,只在乎一念之间,可杀人,可救人,如自己手中之剑,正反两刃,总有一面对敌,一面对己。 “小兄弟,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这么想的,我如果不在战场上杀人,我身后的兄弟亲人就会遭到屠戮。但是呢,现在年岁大了,我才发现,我们是这么想的,西厥人也是这么想的。” “大家杀来杀去,谁都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听江湖人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现在呢,应该是人在沙场,身不由己。” 人在沙场,身不由己。 只有杀与不杀。 生与死。 仅此而已。 年轻汉子唏嘘一叹,原来,沙场比江湖更凶恶,更由不得人。 “西北是沙场之地,少不了死人,可以说,每一寸沙地下面,都是埋着森森白骨。每一具骸骨之后,都有故事,都有不得不杀,不得不死的理由。”老人缓声说道。 “都有理由啊。”年轻人长长一叹。 日光洒落,格外温暖。 老人看着勤奋练刀的孩子们,笑道:“我也不想把他们锻炼成像陈乾元、陈明宇那种能沙场无敌的猛士,能活下来就好了。” 年轻人淡然一笑。 “说实在话,我也羡慕陈乾元那日一剑问神,退敌百里的风范,可是呢,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只能道听途说,傻乐呵。” “可以说,这几番大战打下来,死人不少,陈乾元几个小伙子也慢慢杀出了威名,我想,就算大石城没了大将军坐镇,这些年轻人也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不可少呀。” “所以,我也这么老了,也不能在披甲上阵杀敌,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以后能帮助这些年轻人一把,拼了老命也要帮,替他们抗刀也行呀。听说这次陈明宇被使三刀的砍了一刀,啧啧,我那个气愤呀,巴不得那一刀是砍在我身上,也不能伤了这些小伙子呀。” 老人絮絮叨叨说着,年轻汉子淡静听着。 就这般随意聊天,直到,日薄西山,年轻汉子才起身离开。 看着如血的残阳,穿着西北窄衫的汉子回首望了一眼慢慢升起炊烟的院子,摇头苦笑—— 你们就是我不得不杀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