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来天欲雪
虎目军统领二王子怀恩虎目一出争论立休。他是坦坦国黑巾一族的领袖人物,虎目军的实际最高指挥官,武勇也是世不二出的,如今他威然立于朝堂之上,睥睨群臣,就连怀恩纳扎除了喉头上咕隆了一下,也没作任何举动。 毕竟远征就要经过大将军的肯首,不然的话无论谁的命令也是没用的。 草原部落的兴盛往往在于极权者的才干,因此而缺乏的却是一套长久有效的体系。 大帐之内无论谁怀着何种心态,如今都已漠不作声,原本傲然而坐的红巾花枪儿怀恩龙麟此时也只是忿然望着自己的兄长,却始终没有站出来,坐在原地嘀咕了一声,“出不出兵,干嘛不听大统领的意思!?”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咦”了一声,知道内情的都在想,问那个痨病鬼又有什么用处。 大帐上众人目光转处,却是坐在坦坦王下首,一名头裹白巾的中年男子。这人的面目和怀恩虎目还有几分相似,只是一双眼睛眼皮搭垂,整个身子斜斜躺倒在褥子上,浑没有半点精神。他的身边此时也有两名美丽女子小心伺候着,只不过这人的面上并无任何欢愉之色,只有一股病啾啾的戾色。这时候他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不曾说话先咳嗽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如此大事需得从长计议,明日再说吧。” 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这人的口涎倒是偷偷嘀嗒了下来,旁边的侍女赶忙凑上前抹去,偏巧这时此人又是一阵咳嗽不止,身前身后顿时乱作一团。 “这就是坦坦国的太子怀恩孤狐,头裹着白巾的那帮的首脑,不过他身染重病,怀恩王之所以不行废立,只是想挨到他死了之后。”巴云斐这时候再次轻声在那里指点着月拔,同时又以一种考察学生的口吻问道,“眼前的情势,可看出个端倪来?” 月拔看了看师父,心下估算了一阵,才轻轻开口道,“我看怀恩龙麟这么着急的样子,怕是这中土使者的建议,他早已知道。现在这里只不过是红巾黑巾为了争夺王储之位而演的一出戏罢了。不过怀恩虎目一出现,连怀恩王都不敢有异议,孰弱孰强已经很明显了。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哦?” “老师,那个叫做尚怀唐的人,不知和自己的国家有着什么仇恨,竟欲挑动两个离得如此之远的国家交战,岂不是有点痴心妄想吗?” “那为什么这个尚怀唐现在还是好整以暇,气定神闲的看着这个局,这不是都要不出兵了吗?” 月拔这时候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狡诘笑容,“只怕他还有后招吧。” 就在这时从帐外踉跄跑进来一名士兵,扑倒在地上,大声报道,“大王!不好了!东方石然国国王被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军队给俘获,石然首都昌离一日之内已被攻破了!” 这一下众座哗然,一下子大帐中好像炸开了锅似的,谁都知道石然是东方十七国中最东边一国,出去石然,几百里内再无国家,有的只是些小部落,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打下昌离,难道那些军队便是来自刚才那使者口中所提到的中土之国? 这时怀恩龙麟也终于按耐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父王,敌军扣边,时不我待,孩儿恳请父王下令出征!二哥若是不愿带兵,十三儿愿独自前往!” “放肆!没有我的军令,何人敢携一卒东行?”怀恩虎目也怒吼起来,大踏步走到怀恩龙麟身前,虎目怒睁,竟让怀恩龙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都不用争了,这次就由我亲自出征好了,虎目你去点兵,龙麟你也一起去,这里就让孤狐主持好了。”怀恩纳扎这时候终于站了起来,一番话说完,怀恩虎目虽然还想再说什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住了。 怀恩王统军百万,带上各部酋长,各国使者,工匠美人,甚至还有整个的月影腾格赶往坦坦帝国东线亘罗斯的号令就这么发出了。 是夜。 月拔又坐到了屋顶上,披着个厚厚的袍子在那里饮酒观月。“老师,你说这是不是个机会?” 巴云斐手握两杆寒枪,独立檐下,向上看了看的这个弟子,“你心中既已拿了主意,又何必问我?银狐月拔将来是要为帅的,这只能你自己想。” 月拔听了这话也笑了,“说起来,你这个师父有我这般的徒弟也是很幸运的。” “客人未到,主人却在独欢,这就是撒哈拉的待客之道吗?”就在此时,一个瘦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房顶上。那不速之客一盘腿便坐到了月拔面前,然后冲着檐下的巴云斐喊道,“你这个做侍卫的也真不称职,我都到了眼前了,你却还在下面。” 巴云斐借着月光抬头看去,只见来者头戴一顶皮帽子,身上披着皮袍子。全身上下,挂珠饰件一应俱全,更难得一脸疑神疑鬼,唯钱是亲的神色,一看之下活脱脱一个东疆来的走马贩子。若不是眼尖如巴云斐者,还真看不出这就是白日里那个又聋又瞎的男子。 “朋友既然是来喝酒的,我又何必拦你,撒哈拉人对敌人绝不客气,对朋友也是不含糊的” 这男子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忽然间又笑了,“穿的俗了竟然人也俗了,小朋友倒别见怪。”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个人全都笑了起来,月拔这边便要倒酒,那个汉子却又伸手将他拦住,“小朋友,我且问你个事,那事若不说明白了,这酒我怎么也喝不痛快。” 月拔笑道,“就是因为你不聋不瞎呀。” 这男子听了月拔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一股不服气的神色。 月拔这才解释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患一种奇症,突然间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连话都说不出来,整整一十六日,若不是巴云斐师父相治,只怕当时爹爹就会一刀把我杀了,免得月拔活活受这份苦楚。故此我一见到你便知老兄虽然学的极像,但却不知道那份内在苦楚。” “这下我海努尔听得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话可说。来,咱们喝酒,不用杯子!” 两人这时才坐定了下来,各抱着个酒囊便灌,没灌两口,海努尔忽然一咧嘴,“有酒无菜,未免扫兴。” 说完这话,他伸手从怀中抓出个皮囊来,这皮囊不大,却已是鼓鼓囊囊的。海努尔伸手往皮囊中一探,抓出一把白乎乎的东西来。 海努尔取了几片放在嘴中,嘎吱嘎吱大嚼了起来,月拔一时也看不清他在吃什么,正待发问,这厢里海努尔已经又抓了一把,递到了月拔的面前,“这次腌得刚好!小朋友你要不要也来尝尝?” 月拔定睛一看,才看清海努尔手中那些白花花的下酒菜,竟然是一片片割下的人耳。饶是月拔也算出入过几次阵仗,看得也都有些发麻了。 海努尔看到月拔愣在一旁,当下昂然一笑,“在下干的就是这种营生,小朋友若是觉得惊骇,我便不在此扰人了,有缘的话,日后自会再相逢。” 说完海努尔便要起身离去,却听月拔叹了口气道,“海努尔大哥,这营生可是刀头上舔血,万一有了闪失,岂不可惜了大丈夫一身武功抱负。” “我一个孤魂野鬼般的人,来的是一个,去了也只是一个,哪里有什么抱负。”海努尔说到这里已将身形顿住,悠然念道,“且把长刀指天笑,莫留杯酒照晨光。” “老兄,来这里又有哪个不是去家离乡之人,哪个不是心怀大志却困顿难进,若是只为了引刀一快,酒醉梦生又算什么?”这次却是巴云斐忍耐不住,在下面答道。 此时屋顶檐下的三人各自话都不能说尽,却又都是心潮起伏,若要重新坐下饮酒,却已没那个滋味,若要就此别去,三人却又都觉得可惜。于是朦胧月影之下的三个人影,俱是久久未动。 忽然间月拔觉得面上一凉,一片指甲大小的雪花落在他脸上,立时便化了。下雪了,月拔再放眼望去,只见朦朦月色之中,雪已在三人不经意间落了下来,一下子这黑夜里的景致已变得大是不同,柔和的光晕掩映出去,天地间平添了一份茫茫。这时雪才刚下不久,未落到地便化作不见,独独这屋檐上还能留下一些,于是便有了巴云斐所在檐下无雪,月拔所在屋顶染白的景象。 “海努尔老兄,你看只此一个高低起落,这世间的景致便是如此不同了。” 这时候未等海努尔答话,远远却有人大喝了一声,那声音发的古怪,勉强听出却是个“好”字。但是那发声之人却来的好快,余音未完就已到了近前。 “什么人!?”这次巴云斐早有警觉,在墙间几个提纵,便也跃到了屋顶之上,眼见那来者速度极快,已经来不及答话,于是巴云斐将右手枪一横挡住来者去路,左手枪却在悄无声息间扫了出去,直打来人的双腿。这一招攻守兼备,在来者不明之时,又留下退路,不擅下死手,当真是电光火石间的好手段。 站在一旁的海努尔看在眼里,一声“好”便已脱口而出。 彩声未落,那来人已是右手疾伸,不偏不倚地在巴云斐左手手腕上一切,这一下看似平平,竟是力道奇大,巴云斐的左手拿捏不住,短枪脱手!来人左手一探,抓过短枪又迅速猛击巴云斐的右手,只听“铛”的一声,暗夜里一个火星冒出,那人却已经绕过了巴云斐。 来者晃过了巴云斐,便学着刚才的海努尔,嘴里也喊出一声“好”来,这一次喊的字正腔圆了不少。 只是他话音未落,身前却是一花,一件老大的皮袍子在他面前豁然抖开,遮住了他的视线。就听那袍子舞动之中,劲风陡起,却是金刃破空的声音。 这次是海努尔出手了,他此时手中只有一柄割rou短刃,寻常人拿着莫说是杀人,便是块碗大的牛rou也切不动。 但如今这刀的主人却是海努尔,引刀对天笑,赤血伏五步的海努尔。 虽是短刃,凌厉的刀锋却已在瞬间划破了障眼的皮袍,攻向敌人的腰肋。海努尔刚才眼见来者身手不凡,如今出手已是丝毫不容情了! 不过这一刀下去却是走了个空,因为转眼之间袍子后面已经没人了。 海努尔暗叫一声不好,立时将身形一转,左手用短刀护住要害,右手在背后一探,刷的一声,长刀破空而出。 雪夜长刀惊现,朦胧夜色也为之一亮。六角雪花飘落刀锋,一下子碎成了两瓣。 而那来客背对着海努尔的长刀,却似浑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竟往前伸出双手,替月拔拍去身上的雪花,嘴里又喝了声,“好!” 然后他指了指月拔手中的酒囊,笑了起来。 霜雪对月,这黑发男子此时白衣带雪,虽然一脸掩饰不住的沧桑飘零,但是那飘然气概却更令人心仪。 月拔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将手中酒囊扔给了那人,说了声,“酒!” 海努尔见此情形,知道是友非敌,于是便将长刀收了起来。 原来来者便是昨夜的那个白袍孤客,一个只懂得说“好”,“酒”两个字的中土之人。 那人接过酒囊豪饮了一口,所幸没像昨日那般立时吐出。只见他转回身去冲着巴云斐,海努尔笑了笑,“好酒!” “好酒!” 四个人忽然都笑起来,他们身处异乡异地,各自有着自己的使命,每天的日子中不快活的多,快活的少,纵然现在四人坐在一起,也都不知道对方过了今夜是敌是友,不过这却挡不住他们此刻把酒。 白衣人又饮了一口酒,忽然指了指自己,“尚怀雪!”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尚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