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折花寄君
荀续微微一皱眉，沉吟了一声道：“诸位，可知晓我汉家的律法否？” 众人都摇摇头，这年头的老百姓，字都不认识，从哪里来知晓汉家的律法？ 荀续又道：“荀续身为颍阴县尉，主掌的便是治安讼狱，行事若是依照我汉家律法来，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众人纷纷道：“那自然是对的。” 荀续又道：“那好吧，我把我汉家的规矩背诵给各位听一听，也把孔夫子的说法背诵给大家听一听，请诸位为我出个主意，应当如何做，可否？” 众人忙行礼道：“不敢。” 荀续笑道：“荀续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是生来就懂的，别看我这块头不小，可是怎么说都还只有十六岁，哪能什么都知道呀，还要诸位乡党不吝指点的啊。我先把《礼记》相关的段落背一背可好？” “恭听。” “凡祭，有其废之，莫敢举也，有其举之，莫敢废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yin祀。yin祀无福。”荀续背了两句，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该祭祀的神灵、先祖千万不能不祭祀，不该祭祀的神灵千万不可以去乱祭祀。如果祭祀了不该祭祀的神灵，就叫做yin祀，yin祀是不会带来福报。据我所知，我汉家自有祀典，而羲和大神不在其中，后土大神在，但是不是我们所能够祭祀的，因为后土大神乃是土地之神，莫说是诸位了，便是荀续这样吃公粮的也丝毫不敢去祭祀。” 他顿了一顿又把汉律当中关于祭祀的《傍章律》背了几则，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又笑道：“你们也知道，我家中有个绿眼白肤的侍妾，我十分疼爱她。她是信仰浮屠的，但是我宁可被她关在房门外也不敢去祭祀那位浮屠呀。” 浮屠就是佛的音译，当时的人口音各异，什么样的翻译都有，佛、佛陀、佛图、浮屠、浮图等等，都是那位满头金灿灿的大神。佛教传入中国大约在西汉末年以前，一般来说正式被官方承认是在东汉明帝时期，明帝梦金人西来，于是派人到西域，找到了竺法兰、迦叶摩腾两位大师，用白马驮经，到了洛阳后，明帝特意建了精舍供两位大和尚居住，这个精舍的名字就叫白马寺。后来和尚们居住的地方就都叫“寺”，但其实东汉年间的“寺”是一种官署的名称。 这个年头佛教还十分微弱，也就白马寺住了几位译经的高僧，此外就只有一位周游天下医术高明的大和尚安世高，据荀续的估计，到了今年也多半已经圆寂了。 经过荀续这样的讲解，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荀续也笑道：“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问问诸位乡党，这架你们还打算继续打下去吗？” 双方人马忙躬身施礼道：“不敢不敢。” “那这祭祀呢？” “这……”两边都不禁犹豫起来。 围观的人群当中便有人开口喊道：“荀郎说得这般清楚了，你们还转不过来么？荀郎什么身份，这般好言好语地跟你们讲说，你们莫非还听不懂么？” 顿时便引得众人纷纷指责起来，还有几个二三十岁的少女少妇摇着手巾忿忿不平道：“荀郎都被他家的小妾欺负了，你们怎么还不开窍啊？” 得，又一出八卦诞生了。 荀续听得心中苦笑，暗道：“佛奴乖，最近莫要出门了，万一出门了，先听我解释啊……” 那两拨人被汹涌的人潮震慑了，呆了呆，忙道：“俺们都知道了，谢谢荀君开示，给荀君添麻烦了。” 荀续哈哈一笑，替其中一人整理了一下衣襟，拍拍肩膀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该和睦些，下次就算有什么事发生了，也要坐下来好好说嘛，若是说不明白也莫要动手，来寻我。莫要看我年纪小，书还是读过几本的，虽然没有读的多好，可好歹也能给你们一点建议嘛。好啦好啦，一个个鼻青脸肿的，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吧，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出门，好看么？” 他说笑了几句，便冲着围观的众人道：“诸位，都散了吧。我也该会衙署，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过来寻我，先说明白了啊，不一定能帮的上忙哈！” 众人顿时大笑起来。 荀续拱拱手，领着张飞牵着马走出人群，径自去了。 忽然从边上跑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脸颊红彤彤，二话不说把一枚青色的果子塞到荀续的手中，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荀续一愣，看了一眼手中的水果，是个青杏子。杏子开花有早有晚，最早的二月花开花谢，现在已经有这样的小小青杏了。 东汉年间的小姑娘们是很犀利的，不但可以满大街跑，遇到心仪的男孩子，还可以主动送水果来表达爱意，跟后世的小姑娘主动送男孩子巧克力基本一个意思。魏晋年间大帅哥潘岳，也就是传说中的潘安，出门踏青，爱慕他的姑娘们纷纷把水果往他的车上面扔，回了家，潘安的妻子一看：“嚯，我以为你去踏青了，想不到你是去水果市场采购去了哈！” 这大约是世界上最早的刷脸，那个时候就是没有摄像机，要是有的话拍下来，跟现在的明星真人秀差不多。 荀续这还是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以往香君还在颍阴城中的时候，到了夏天，每一回出门都能带回来不少水果，现在他人在阳翟，也不知那边有没有小姑娘送青杏子。 张飞在旁边嘿嘿一乐，拿肩膀顶了荀续一下，笑道：“承若，啊，不不不，这一会儿该叫荀郎~”他一个粗豪嗓子故意捏起来，细声细气的来了这么一句“荀郎”，把荀续吓得浑身哆嗦，赶紧快走几步，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张飞被逗得哈哈大笑。 荀续忽然笑道：“大飞，这还是我头一回遇到有女孩子送我水果呢！以前都是香君，每一回出门都能带回来一大兜果子，现在也不知道他在阳翟如何了？” 张飞笑道：“上个月你们还见过呢，还能怎么样？太守的属官当中，就属五官掾最清贵，现在指不定在哪里饮酒熏香呢！” 荀续被他说得也忍不住一笑，忽然抬手折下一支伸出矮墙的杏花来，递给张飞道：“为我给香君送去，再附上一首小诗。” “什么诗？” “折花思故人，寄予心中卿。故乡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张飞默念了几遍，不由得笑道：“哈哈，果然风雅。你且稍后，吾去去就来。” 他也不回衙署，飞身上了马，冲出西门去了。 荀续忍不住摇摇头，又剽窃了一首小诗，这本是陆凯送范晔的名作，罢了罢了，今日脸皮便厚一些吧。 他笑着回到高阳里退思院，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夏观音亲自出来开门，一见到他便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他。 这个小丫头，还是跟六年前刚刚进荀续家中一般，每一次见到荀续都开心地好像拣了宝贝一般。她出身西域，自然比中原女子更多了几分天真烂漫，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若是开心了，也不会顾及身边的人，一把便将荀续抱住，因为这事还常常被唐羽取笑。 小丫头还特别认真地问过荀续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荀续哈哈大笑，道：“我最喜欢的便是你这样，何必要改？” 她十分认真地点了点，从此一切如故，六年了，始终不曾改过，还是跟个小姑娘一样。 荀续也抱了抱她，把马栓了，解下行囊，笑道：“今日不去官署了，我自己给自己放个假。” 夏观音吃吃笑道：“承若你不是最谨慎了吗？怎么今日这般慵懒？” 荀续抱住她，亲了一记额头笑道：“这一回可把我累坏了，我得好好休息休息。再说了，过两天郡中有督邮要来，迎来送往的，指不定要拖延个几天呢，不如今日便把休沐的日子提前过了。” 夏观音听他说累，忙站过来，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几眼，笑道：“我看看哪里把你累着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挺开心的呀？” 荀续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这叫苦中作乐。这一回打了一个大败仗，幸好回来之前还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多少弥补回来了。刚才进城的时候还遇到太平道和一群巫师互殴，被我劝阻了。” 夏观音一拍手笑道：“哈，真想看一看那个时候你说话的样子。” 荀续挑了挑眉笑道：“我猜一定很好看。” 夏观音奇道：“眼睛长在你脸上，你怎么看得到？” 荀续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枚青杏子来，摊在手中给夏观音看。 “咦，这是什么？杏子么？这么青，怎么吃呀？” 荀续笑道：“你猜猜是怎么来的？” “我怎么知道？哈，你是不是看到哪户人家的杏子树结果子了，偷偷翻墙进去摘的？” “去去去，你以为我是唐飞卿那傻大姐吗？”荀续笑道：“这是我劝说了他们之后，有个小姑娘偷偷跑过来塞给我的。” “啥？”夏观音瞪大了眼睛，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几岁几岁？长得好看么？” 荀续忙叫道：“哇，天地良心，我不认识她。” “那说说几岁，长得好看么？”夏观音盘着腿坐在荀续的身边，双手拉着荀续的袖子紧张道。 “几岁啊，我想想，嗯……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一闪而过，没注意看，就看到她的脸红红的，眼睛挺大。” “比我好看么？” “当然没有你好看啦！” “哼哼哼，说实话。” 荀续指天道：“我发四，绝对没有你好看。” 夏观音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哎呀，好可惜。” “啥？”荀续瞪大了眼睛，疑惑道。 “若是好看的话，我还想请衢大哥帮着再给你张罗一个，我也好有个姐妹一起玩。”夏观音有些失落。 荀续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了问，才明白过来。 以前有唐羽在，唐羽也是上天入地兀自不过瘾，恨不得飞天遁地的那种性子，天天拉着夏观音四处玩，现在她随着香君去了阳翟，而荀攸家的那位辛氏夫人则是与荀采一样文静娴雅的性子，夏观音偶尔与她们说说话还勉强坐得住，时间一长，可就有些味同嚼蜡了。这小丫头异想天开，以为荀续会再纳个小妾，最好“好玩些”的。 荀续不由得苦笑连连：“你就不怕被人抢了宠爱？” 夏观音摇摇头道：“怕什么？承若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本就不奢望着占着你多久，只要你开心，心中给我留一个位置就是了呀。” 荀续叹了口气，把她抱在怀里道：“你呀，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咦，我说对了什么吗？” “哈，你的女红囊呢？找把小剪子出来，我有用。” “哦。”小丫头也不问问为什么，从荀续怀里跳出来，蹦蹦跳跳翻出一把小剪刀来，递给荀续。 荀续笑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