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颍阴yin祀
波才是大忙人，在夏家待了两天，跟夏家众人或明或暗地灌输了许多太平道的思想，甚至因为荀续一句“上师”还特地跟荀续长谈了一番，对荀续的道家典籍修为啧啧称赞了一番，甚至说道：“荀君高才，资质远胜我等，若是能得大贤良师开示，前途不可限量啊。” 荀续也苦笑道：“琐事缠身啊，实在不得空闲拜见大贤良师，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波才顿时来了精神，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 荀续摇摇头道：“荀续乃是颍阴县人。现在颍阴周围盗贼蜂起，县中百姓苦之久矣，荀续不在其位，不便谋其政，可是现在已经担下这个县尉的职责，便要安定一方，岂有做事半途而废的道理？大贤良师乃是绝代高人，想来也不会怪罪在下。反正未来也长得很，荀续多少也还有几年好活，总有机会见识到大贤良师的仙颜。” 波才只好笑道：“贤弟这是哪来的话，什么几年，贤弟定然是长命百岁的贤士。贤弟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愚兄说来，你我也称得上是知己，你的事情波才义不容辞。” 荀续笑道：“不错不错，心相知为莫逆，奉初兄，实乃我等后辈的引路人。啊，对了，小弟对于兄长刚才所说的‘导引术’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兄长指点迷津。” 先秦、两汉有许多人喜欢炼气，也就是导引术，比如东方朔就有“导气养性”的记载，还有西汉的开国功臣张良，就喜欢联系导引术，后来功成身退，修仙去了，大哲学家王充还在《论衡》当中特别谈起过导引术。 荀续便从小就跟着魏青魏白一起练习党人“八俊”之一的魏朗传下来的导引术，这一门导引术据说就是王充传下来的。魏朗和王充虽然差了一百来年，可好歹都是会稽郡上虞县的人，这门导引术大约还是可能传承下来的，荀续运气好，阴差阳错的练了好多年。 波才也会，他自然是跟张角张大仙学习的，荀续本也不觉得张角的东西能有多靠谱，可是后来波才一说张大仙二十年前就白发苍苍，现在反倒生出许多黑发来，掉下的牙齿也长回来了两三颗，这才觉得恐怕这位张大仙还真有几分能耐。 这种貌似违背生物规律的事情还真不是没有出现过，荀续前世便听到爷爷提起过同村的老者有过这种返老还童的事情，什么原理，荀续又不是《走近科学》的忠实观众，实在无法探究，只是觉得对这种导引术更加好奇起来，因而有了这样的问题。 波才也乐于展现太平道的“神迹”，将张角大仙传授他的导引术反反复复详详细细地跟荀续讲解了许多遍，荀续练了几个周天，感觉跟自己原先所练习的炼气术也没有多少差别，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站起身来举举手踢踢腿，笑道：“果有神效，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波才于是又说了一大堆张角大仙的法力无边，荀续有一句没一句地接着，心里想着：“上一个我熟悉的法力无边的人叫丁春秋——星宿老仙，法驾中原，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好不容易将波才送走，荀续不由得冷笑连连，果真是一个宣传技能点满的太平道上师，若不是荀续早就看透了张角大仙要做些什么事情，没准还真就被波才刚才那股子认真劲儿打动了。荀续也算学习了不少他们宣传的技巧：一边是打感情牌，动不动就是你我乃是自家兄弟；一边是打利益牌，细细地分析加入太平道的好处；一边是送甜枣，黄天之世将是多么的美好，大贤良师是多么的贤能；一边是擎大棍，苍天之世是多么凄惨败坏，未来换天之劫，还要凄惨万分……四管齐下，还能有几个无知百姓受得了这般蛊惑？ 波才知道荀续爱惜民众，甚至加了一条每年太平道布施，拯救受灾的民众数以万计，听得荀续额头冒冷汗。 他总算明白了黄巾起义明明在明年年底就被扫平了，可是为什么十余年后，各地还不断地出现黄巾起义，民心所向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啊。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太平道在起义之前做了多少善事，拯救了多少黔首，这一切都将成为未来黄巾军的潜在资本，延宕十余年而不能止歇，说得玄乎一些，这就是道德的力量。 荀续摇摇头，暗叹道：“未来之势不容易啊。” 波才离开之后，夏铉的高烧也渐渐退了，虽然还是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但比起刚回来的时候，却是已经好了太多。于是便有些人，特别是夏府的仆役奴婢便在私底下轻声传颂起波才上师的法力，没有几天，阳城县内外乡民当中便多了大一批太平道信徒。 消息放出，阳城周边的诸多轻侠也都纷纷赶来，探望夏铉的病情，被荀续留下，收编带往颍阴。这些人多半他都认识，本就有些交情，这一回听到夏育等人说了荀续为营救夏铉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纷纷允诺愿意投入荀续麾下，为荀续所用。 这些人看似在每个乡亭当中不过就是三四个人，可是一旦聚集起来，却着实把荀续吓了一大跳，头一天便来了三十余个健壮青年，都携刀带剑，一脸彪悍。 荀续毕竟还是颍阴城的县尉，不能久待，留下乐进和夏燚二人整编队伍，陆陆续续地赶过来。 回到颍阴城，已经是七天之后，刚一进城门，便见到前头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围在了一起，荀续带着张飞没奈何只好停了马。 张飞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跳下马来道：“承若，你且带着我的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也不等荀续答应，张飞扭头便走，他身材十分高大，力量强横，伸出两条胳膊东一划拉西一划拉，便大摇大摆地冲进人群当中了。 功夫不大，张飞又这么东一划拉西一划拉地出来，喘了口气笑道：“荀君，里面好玩了。两队人马都带着面具，穿得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现在都厮打在一起，啧啧……可惜了，没一个能打的。” 荀续立时把脸色一沉，高声喝道：“各位乡党，都让一让。我乃县尉荀续。” 他这一嗓子出来，围观的众人纷纷回头，挤挤挨挨地让出一条路来，有几个机灵的忙长揖施礼道：“见过荀郎。” 有了带头的，众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乱哄哄地施礼道：“见过荀君。” 有说“荀君”的，有叫“荀郎”的，还有喊“县尉大人”的，顿时乱成一团。 荀续在马上拱了拱手，下了马，走到人群当中。 人群当中正打着的两拨人也都停了手了，对着荀续施礼。 荀续定睛一看，大约能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两伙人都穿得颇为华丽，五彩俱全，有几个还头上戴着冠，面上扣着面具，现在也打歪了，其中一队人还带着些木板，上面刻画着许多木人木马像，这叫“甲马”，专门祭神用的，另一边的人打扮则统一许多，都穿着黄衣，都是乡下人家，这黄色也不甚统一，土黄、明黄、褐黄都有，但是毫无例外的，都是黄色。 这一场冲突若是荀续没有猜错，多半是为了“宗教信仰”。 说是宗教信仰，也不是十分恰当，宗教信仰是成体系的，他们顶多就是拜神，可是正是因为缺少了系统的宗教，对于拜神这种迷信活动才会尤其看重，丝毫不敢大意。 荀续把两边的人都招过来问了问，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今日乃是三月初九，依照两汉的祭祀习俗，在三月初三的时候要祭祀东皇太一，楚辞《九歌》当中第一篇就是《东皇太一》，西汉的建立者刘邦是楚人，汉朝立国之后，太一神便成为了官方认定的大神，需要在每年三月初三祭祀。而官方规定也就到此为止了，岂知民间百姓胡乱猜想：便是寻常的黔首也有个妻子，寻常的世家子都有妻有妾，太一乃是堂堂大神，怎么可能没有妻子？于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颍阴等地就传出了三月初九祭祀太一大神的妻子女神“羲和”的风俗，一经出现便风靡开来。 本来多出一个女神来祭祀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是最近几年太平道传播道颍阴县，信奉太平道的人越来越多，问题便出来。 太平道也有信仰的大神，叫中黄太一，其实就是在太一大神的头上加了一点定性的称号，这位太一大神也有一个妻子，叫后土，后土的祭祀时间应该是在九月初三，跟羲和女神的三月初九正好相反。前几年太平道势力还不强，到了今年，屡屡集会起来，便有人提出要为后土女神正名。又是一个“必也正名乎”的案例，于是一群太平道忠实狂热信徒便将这些祭祀羲和女神的巫婆神汉围了起来，要求断绝羲和女神的祭祀。 结果可想而知，两群人，为了两个都不知道什么模样的“女神”打成一团，信奉太平道的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那些养尊处优的巫婆神汉哪里是对手，纸人纸马，一身行头，乃至鼓吹，也就是锣儿鼓儿钵儿磬儿铙儿都散乱了一地。 两边的人伏在荀续的脚边哭得那叫一个稀里哗啦，纷纷求着荀续作主。 张飞凑过来笑道：“不就是为了祭拜一个神么？这有什么难办的，叫那个太一大神把两个女的都娶了过去，不就得了？” 他刚一说出口，顿时招来两边的怒目而视，碍着荀续的面子才没有破口大骂起来。 张飞一看，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弥补道：“哈哈……吾喜好谑语，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他想了想，又提出一个建设性意见来：“这个刚才你们不是说了么，一个是东皇太一的妻子，另一个是中黄太一的妻子，这不就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妻子么？你们各自祭祀各自的不就成了？” 荀续摇摇头解释道：“东皇也好，中黄也好，都只是敬称，太一大神的名字就叫太一，东皇是赞号，中黄也是赞号，所以他们还是同一个人。” 张飞挠挠头，讪讪道：“吾不太懂，荀君，吾听你的便是。” 荀续也头大。 其实这种事情在儒家经典《礼记》里面有规定：“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yin祀。yin祀无福。”意思就是：不合礼制的祭祀，不当祭的祭祀，妄滥之祭叫做“yin祀”，这种yin祀是不会带来庇佑的。 yin祀当中的yin字应当解释成“放纵，过多，过度，失其节制，不合法度”，所以yin祀被分成两种，一种是越份之祭，也就是僭越的祭祀，比如诸侯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是不可以去泰山祭天的，那是天子才有的权利；另一种是未列入祀典之祭，两汉对于需要祭祀的天神、地示和人鬼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凡是不在祀典当中的，不管事天神还是鬼怪，都不应该被祭祀。 所以，不管是太平道的“中黄后土”还是颍阴乡间的“羲和女神”都不应该被祭祀，全都属于yin祀范畴，依照汉律应该予以取缔和打击。 事实上yin祀这种事情在中国历史上从来都不曾少过，西汉皇帝就开始打击yin祀，东汉名臣第五伦也曾经这么做过，多嘴一句，这位大臣复姓第五，也是东汉著名的世家，但不是大族，人数不多，曹cao就打击了一辈子的yin祀，后来还有许多名臣，比如唐代的名相狄仁杰等等。 荀续脑筋快速的转动，他需要对接下来的判决权衡利弊，算计利益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