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回忆(下)
处死了叛乱的奴隶后,我命被指认的封臣们前来觐见,我要向他们问询其中的理由——不可否认,这是我第一次遇到难以抉择的烦恼。 我对封臣们寄予着期望,希望他们能成为伊塔那的基石,以自身的生命与荣耀去维护这永恒之国的秩序,并成为引领民众的圣者。 但是他们违背了我寄予的期望,也违背了我的命令。 我的理智告诉我必须处死他们,如此才能保证伊塔那的无暇。然而我的情感却告诉我,他们忠诚于我,为我牺牲众多,现在他们渴求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财富,我应该容忍他们这轻微的错误。 最终我判处触犯法典者以功勋抵罪,然后将他们驱逐出国。以此来警戒其他的封臣,好叫他们知道伊塔那容不得半点不洁,我的仁慈绝不予以触犯法典的罪人。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叫他们心怀敬畏,然而一些封臣却以“迫害功臣、生性残暴、残忍嗜杀、践踏宗教、侮辱神灵……”等理由将我称为暴君,以此率军叛乱,向国都攻来。 且与此同时,曾多次被我击退的敌国萨卢耶也起兵犯境,似乎与叛乱者里应外合,连续攻占了好几座城镇。 叛乱……又是叛乱! 我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当奴隶叛乱被镇压后,随之而来竟然是贵族叛乱!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成功建立在牺牲之上。” 我低声的这么告诉自己。之所以没有成功,那么一定是牺牲还不够,需要更多的鲜血与尸骨才能铺就通往尽途的道路。 一定是这样。 我披上战袍,配上利剑,调集为数不多的军队奔赴战场,更多的军队要用以驻守国都及附近的关隘。 即使是这样也足够了。 只要我渴望着胜利,我就绝不会失败!我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战场依旧是原来的战场,而敌人也依旧是叛乱的封臣。 金黄色的麦浪一波又一波的起伏着,曾经洒满鲜血的土壤成为肥沃的田地,满目生机下或许还掩盖着累累的尸骨。 这是适合骑士冲锋的场地,也是适合马革裹尸之所。 我骑着马走到军阵前沿,三百步外就是敌人的军阵,阵型并不严谨,只是将士兵堆在一起。 这其中有许多是不久前被征调的平民,他们缺乏训练,甚至连一副皮甲都没有,只是派发了一杆长矛就被赶上了战场。 在这民兵中夹杂着曾经效忠于我的士兵,他们身穿着皮甲与铁制的武器,脸上还带着茫然。 我望着他们,就仿佛看见的是一副地狱之景。 现在还鲜活的人类,在不久之后就成为了地上的尸骸,它们有的双目圆睁,涣散的眼中还残留着对生的渴望。有的已经失去了头颅,断去肢体,浑身刺满箭矢。 伤者苦痛**,躺在地上等待死神的降临。战后的清理队伍持着利刃将这些即将受伤的敌人一一刺死。 他们都是我的臣民,然而这一刻却因为叛乱者的裹挟而不得不成为我的敌人,甚至将在不久之后惨遭杀戮。 我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但是却依旧不得不杀死他们,因为战场上没有仁慈,我的仁慈也绝不给予叛乱者。 只有杀戮才能叫所有人感到畏惧,只有畏惧才能叫所有人不敢叛乱! 我拔出利剑前指,军队像潮水般向前涌去,我所目及的敌人尽皆伏尸。 哪怕是敌军数量远胜于我的军队,然而在我的军队前却脆弱不堪,如割草般被收割去生命——这只不过是一场屠杀。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叛军的首领……也就是曾经忠于我的骑士被带到我的面前。 他并没有反抗,一副从容的模样向我下跪行礼,仿佛依旧是以往那忠诚的骑士:“陛下,瑞文克向您行礼,愿您的统治直到永远。” “你难道认为自己有胜利的可能吗。” 我的内心中一片冰冷,无论他说什么,最后迎接他的都只会是死亡。 “不,陛下,您太强大了,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战胜您,我也不例外。” “既然这样,你怎敢与我作对。” 瑞文克曾追随我经历过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他应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力量。 “请陛下赐我一死。” 他确是英勇无畏的,即使是触犯了叛乱的罪名,我也应赐予他英雄的死法,而不应折磨他。 我命人将属于他的利剑递还,他抚摸着已经卷刃的利剑,叹息着:“陛下,曾有人对我说您将会给国家以及人类带来灾难,那时我却是不愿去相信的。现在我知道她说的的确是对的,您必定会叫大地上遍布战火、叫无数人失去生命、叫灾难永不停歇……因您所期望的绝非人类所需要的,您所给予的也绝非是人类所需要的——属于人类的情感,我想……陛下您一定不懂吧?” 说完这话,他将利剑刺入自己的胸膛,摧毁了自己的生命之火,坚如山岳的身体倾倒在地。 瑞文克死了,但是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是唯一的叛乱者,更不是最后的叛乱者,这场杀戮依旧延续着。 叛乱者都曾是追随我征战沙场的骑士,他们很明白正面作战绝非我的对手,于是他们纷纷聚守城镇,以此来抵抗我的进攻。 这令战争陷入胶着,成为了惨烈而漫长的攻城战。 即使是这样,我与我的军队依旧是不可战胜的。 在歼灭了萨卢耶入侵的军队后,我向萨卢耶发动了进攻,一路劫掠屠杀了萨卢耶十几个城镇、并攻破了其国都后,萨卢耶国王举国投降。 当我带着战利品回到国都,这场持续了足足一年的战争才算得以结束。 没有欢呼,没有喜悦。这场长达一年的战争为国家带来的只有灾难,本应丰收的田地因战争而荒废,许多农民死在战争中。 粮食的价格高涨,一些大商人看见有利可图,纷纷开始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叫许多没有收成的国民因此而饿死。 当大臣将事情告诉我时,已经有许多人成了暴民,他们为了获得一些口粮而袭击他人。 为了抑制粮价,我命人将囤积粮食的大商人带到眼前,叫他们以公正的价格买卖粮食。 这些商人在我面前满口答应,在离开后又毫无怜悯地追求着金钱,他们漠视他人的生命。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只是伊塔那中的毒瘤,他们所追求的满足与愉悦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 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再次唾弃了自己的仁慈,命我的军队将那些贪婪的商人杀死,将他们囤积的粮食发放给人民。 但是商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我的打算,他们纠集在一起,用金钱与粮食募集私军,并发动叛乱。 …… 我将叛乱的商人全部杀死,然而一些与商人勾结的贵族再次叛乱。 战火绵延不断,越来越多的平民死去,战争、瘟疫、饥荒…… 一部分平民成为暴民,四处劫掠。一部分则逃往其他国家。 “我错了么?” 看着城墙外累累的白骨、城墙内如死尸般麻木的平民,我在心中这样询问自己。 无数次的战争中,我从不曾战败,我剑尖所指向的地方,尽是敌人伏尸的墓地——我,战无不胜。 然而无数次的胜利所换来的却是这支零破碎的国度……本应无暇而美满的永恒之国。 “现在我知道她说的的确是对的,您必定会叫大地上遍布战火、叫无数人失去生命、叫灾难永不停歇……因您所期望的绝非人类所需要的,您所给予的也绝非是人类所需要的……” 我回忆起战败被我赐死后的封臣瑞文克,又回忆起许多人,他们都曾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现在想来,他们所说的的确是正确的。 这些年来,因我而死、或是被我杀死的人到底有多少,其实我早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曾命人屠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与城镇,我的军队不需要俘虏,凡是敌人都被屠杀殆尽。 鲜血汇聚成河,尸骨堆积成山。 孩子失去父母、妻子失去丈夫、父亲失去子女……我所占领、统治、侵略之地,这些惨剧从未断绝。 无可辩驳,这一切确是我所造成的,是我叫这灾难永不根绝。 我又梦到了曾经的梦,只是比曾经更加详尽。 梦中有着鲜血汇聚成的海洋与尸骨堆铸成的山峡,而我在鲜血中徜徉,向着那遥远得难以看到边际的彼岸行去。 一步一步……那彼岸的光景渐渐浮现,正是我所期望的伊塔那。 我奋力前行,脚下却越来越无力,鲜血化作泥泞缠绕着我的双足,尸骨狰狞地朝我扑来。 我奋力挥舞着长剑斩开这些阻碍,终于来到了离彼岸只有一步的地方。 只要一步……只要一步就可以抵达那希望之地了。 然而下一刻,在我眼前的彼岸与伊塔那像彩虹般消散了,前面有的只是无尽的鲜血与尸骸,而我……正站在这尸山血海的最中央。 …… 原来我所看见的只是绝望……只是这绝望太过于完美,却叫我错以为是希望。 我从梦中醒来,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曾经将我诞下的女人的话在我心中浮现:“你的生命是世间最高贵的,但是你却又是世间最悲惨的,因为你永远看不到希望。” 是的,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却是看不到希望的,因为不可能达成的希望最后只会变为绝望。 宫殿中一片寂静,我坐在王座上仰视着穹顶透下的光线,看到一小片白云。 在这宽敞而宏伟的宫殿中没有一个侍卫,他们都去维持城内的秩序了,现在宫殿中只有一个低着头的侍女站在一旁。 我向她问询:“你是否知道人类所需要的是什么?” “陛下,我认为是欲望。人类……忠实于自己的欲望,他们无法成为无欲无求的圣者——他们所需要的只是满足自己的欲望、忠实于自己的欲望而活着,因为那正是他们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与价值,也是属于人类的道路。” 她没有丝毫畏惧,语气平静的回答了我的问题。 “欲望……” 我思考着,不甘于自己的失败。 人类的欲望是毫无价值的,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依然坚信这一点。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感觉,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滋味。 就仿佛……就仿佛一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刺入了胸膛,叫身体被刺穿了。 如果要形容这种感觉,那么我认为或许这就是疼痛,也正是我从未体感受过的感觉。 一柄锐利的长剑刺穿了我的胸膛,贯穿了我的心脏。 这是属于我的佩剑,我曾用它杀死难以数清的生命,而现在终于轮到了自己。 它被握在一旁的侍女手中,她抬起头,露出美貌的面容。 我认得她,她是昔日国王的皇后,也是令国王失踪的女人。我本以为她已经随着国王一起死去,却没想到她一直都待在身旁。 我张了张嘴,无法说出话来,胸膛被刺穿的伤口中不断流淌出鲜红的血液,体内的力量也随之流逝。 “我说过,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她将属于我的佩剑从我的胸膛上拔出,粉红色的血沫像喷泉般喷涌而出。她丢下利剑,用手轻抚着我的脸庞,露出了微笑:“你又输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并不是第一次,而是无数次。 我曾经历过无数次的生命,不断的追求着令自己满足的答案,然而却一次又一次的被一个女人击败、杀死。 我们之间没有温情,有的只有仇恨。 我依旧记得她第一次将我杀死的时候所立下的誓言:“我必将放弃自我,化作复仇的利剑。无论你去往哪里,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会找到你,杀死你!我愿成为你的送葬者,若你不死,我绝不永眠。” 以那样决绝的誓言,她彻底的抛弃了属于人类的欲求,履行着自己的誓言,一次又一次的将我杀死。 我确是不可被战胜的,能够战胜我的只有我自己。 她不断的令我走向绝望,再亲手终结我虚假的生命。 “是啊……我,又输了。” 我地垂下头颅,喉咙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黑暗降临在我的眼前,我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耳边依旧回荡着她的声音:“很快,很快我就会再次找到你。” “陛下,暴民已经占领了城墙!请您……” 惊慌失措的侍从蹒跚着冲入宫殿,他抬起头,看见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战无不胜的王盘踞于宝座之上,高傲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缀有宝石的利剑刺穿他的胸膛,将他钉在椅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