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自从六年前我离开旧城奔赴碎城以后,在此城生活的六七年里,第一人民医我只去过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曾怎样无可奈何地目睹林婉儿死在了那里。三年前,我哭着大哭着泪流滂沱,冲进第一人民医院,像一匹发疯的野马,发鬃缭乱,双手双脚发抖,一头扎进医院大厅,找寻林婉儿和陈佳美的踪迹。 手术室……,手术室……在五楼,手术室……是哪栋楼?我语无伦次,吐着僵硬的舌头,拖住前台一位护士,玩命似的追问。 你别慌,从这里出门左转第一幢楼五楼就是。那护士面带微笑,指给我看。所谓微笑的白衣天使,这一刻在我的眼前,却变得面目可憎,邪恶得可怕。 我徒奔出门,出了大厅门迎头和陈佳美撞在一起。两个人都低着头只顾向前,完全没注意眼前。她个头矮一些,头顶着我的胸口,装得胸口一阵隐隐作痛,泪泉翻滚。陈佳美一个倒退,跌坐在坚硬的石板道上,双手后支,脸色变得发紫。 是你!我质问她,你告诉我,林婉儿到底怎样的情况? “你快去李絮,五楼。”陈佳美坐在石板道上,双腿屈膝,泪眼婆娑,指着身后的一幢楼语无伦次。“她……她在手术室。”她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摩挲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像个十足的乞丐。 林婉儿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随她一起的几个女生正端坐在一起,低着头面无表情,明显都是哭过的样子。这几个女孩子,基本上我都认识。当初,我追求林婉儿的时候,她们教过我不少舞蹈技巧。虽也有几个是后来才加入的新人,但因为林婉儿的关系,我和她们也算是混个脸熟。她们认得我,我也识得她们。 我直奔她们过去,她们看见我走过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看着我。但又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们围过来,仿佛那一时刻我就能拯救林婉儿。 “你们谁告诉说,你们不就是吃个饭,为什么林婉儿就出了事?”没有争吵,也没有大骂,只有厉声质问,“你们谁告诉我看,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小时候看多了港台影视剧,每逢剧中人生病或者车祸什么原因,要住院手术,总会发生如下剧情与对白。伤者即将被推送到手术室内,其家人突然握住医生的手或扯住他的工作服,表情紧张双手颤抖,恳求不停。 “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伤者的家人道。如果伤者病情较重,还有要跪下的冲动。医生则一副稳坐泰山的样子,取下眼镜,表情平稳地道,放心罢,幸亏你们送来的及时,不然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不过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再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 这是大好完整的结局,也有悲剧上演的,医生取下眼镜,表情严肃,很遗憾地道,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然后支开病人家属恳求的手,径直离去。或者医生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台词:对不起,病人伤得很严重,我们尽力了,还是赶紧给病人准备后事罢,节哀顺变。 多年以后,我脑海里闪现过林婉儿最后气绝身亡的碎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她即将死去的前一秒,在手术室的门被重重推开,几个医生相继走出来取下口罩的那一瞬间,我是否也照搬了港台电影中的那一套庸俗的手段,追问或者乞求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救林婉儿。 时隔多年,当初的亲身经历如今却都涣散幻现,我竟记不起在碎城第一人民医院,最后一次看见林婉儿的场景,是否也比照了港台电影那样,甚至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突破手术室关闭的房门,一下子冲到林婉儿躺着的手术台前,一下子跌跪在她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乞求她不要死。之后又如同琼瑶小说笔下的人物一样,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婉儿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一切不是这样,事情完全没发展成这样。在陈佳美紧随我到了之后,其他人赶紧散开了我围了上去。还有几个人直接跑了过去,和她抱在一起,我听见她们喃喃自语的对泣声,没有人说话,谁也没有吱声。 我靠着手术室门边的墙,像一根别剪断的绳子跌落下来,像一堆发软的烂泥倾泻一地。沉默多时,我拂去粘在额前的头发和干裂在脸上的污痕,死死地盯住陈佳美的眼睛,再一次质问她:你跟我说,陈佳美,林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过是吃个饭,怎么地她现在就这样了,而你们,你们都好好的,你们都是好好的…… 婉儿,她……她推了我一把……。陈佳美语气顿挫抑扬,说不出话来,哭泣声再次放送在我耳边,像林婉儿死亡前的丧钟警鸣。 她推了你一把,然后她躺在了手术台上,你们都好好的?!我忍不住心口的疼痛,几乎要咆哮起来,像老师逼问一个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
“佳美也很难过的,你怎么能这么责怪她,现在婉儿生死未卜,谁不难过?谁愿意这种事发生?”一个声音细长的女生,在人群的背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与其是看着,不如说是眼中藏火,如果眼神可以喷出火来,我想自己大概已经烈火吞身了。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也许是舞蹈社新来的,我大口喘着粗气,怒火瞬间攻心,我的眼睛也要喷出火来,如一条燃着烈焰的狂蟒突袭而去。 你是谁?算哪根葱!我和陈佳美之间的事,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满嘴喷粪!他妈的,我女友快死了,你凭什么在这里就教训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大叫着,像个十足的疯子。 “神经病,不可理喻。”那女生白了我一眼,像追随陈佳美的一个胜利的教徒。“我跟你说罢,是副社长推了社长一把,然后她自己却被车碰到了,并不是社长故意拉住了林婉儿,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说是佳美的错。” 我挥舞着拳头,隔空打牛,指着那女生的脸,“你他妈给我闭嘴,闭上你的臭嘴”,我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在婉儿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这样和我说话,用这样的态度和我对着干。言罢,我举着拳像一头暴怒的狼一样冲了过去,我今天必须要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我要让她知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是可以乱说的。 陈佳美从人群中挣脱出来,一把拦住了我,我的胳膊被她抓住了。“我求求你们,你们都静静,事情都乱了,你们难道要把医院给掀了么?都是我的错李絮,是我害了婉儿,是我对不起她,可是……” 陈佳美抓住我挥起来的胳膊,用力地像拘禁一个犯人一样,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对不起李絮,对不起,求求你们不要因为我吵架也不要因为我动手,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婉儿的命,希望她能活过来,可是…… 可是,可是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不是么婉儿?你死了,你已经死了,躺在冰冷的抢救台上,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没有人安慰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呼喊着你的名字,等你回家。你mama还在遥远的你的家乡,做着欢愉梦,守候你的归去,却永远再也守不到你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