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生活永远冷不丁会给你以意外和惊喜,同样也给你痛苦和凌迟。对不起,我高兴得太早了,那不是林婉儿,手机那头是陈佳美,就是我常提起的一直对婉儿抱有一点点嫉妒之心的陈佳美。对,就是她,是她的声音,陈佳美梦靥一般的声音,从此以后将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李絮,你快来。”——啪,电话断了。像一种被戏谑的命运,关于林婉儿,所有的事件从这一刻开始急转直下,可怖的现实掉转车头,像一辆失灵的火车,发出低吼的怒叫,潮水般向我涌来,奔突叫嚣。 我来不及回拨,手机又响了。“婉儿出事了,你快来,刚才凤凰楼酒店……”是哭声,哭着的陈佳美,那个身边从不乏追求者的女人,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哭声,原来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与许多人听见大是大非发生时所体会到的一样,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阵眩晕,胸口瞬间堵得发慌,不知所以。 林婉儿的手机在陈美佳手上,林婉儿出事了。打电话的不是林婉儿,是陈美佳。听见她的哭声,语无伦次的哭声,我顿时就意识到了,出事了,出大事了。不然,陈美佳这个电话打过来,不至于一幅如此痛哭流涕的样子。虽然并不能看见她具体怎样的样貌,但我足以凭借她的话音揣想她与我通话时的样子。 想到这,一瞬间,脑袋就乱了。“嗡”的一声,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在加速坠落中,一股奇异的寒气从脚底刺入身体,顺着脚跟直冲大脑。我哆嗦着双手,耳边莫名其妙地嗡嗡作响,哆嗦着声音咆哮:陈佳美,你给我说清楚,林婉儿怎么了? 啪!那边电话又断掉了。许久以后,我回想起当初那个场景,车厢里的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如万箭穿心。疾驰的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像个魔咒在脑海里盘旋,第六感使我意识到,可怖的事态正等待着恶劣地击中我。 我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抖起来,心脏跳到的频率剧烈提速。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令我如此惊慌失措。我意识到,这种负面性极强的应激反应将狠狠地左右我的行为。“嘭”一声,头重脚轻,额头撞在了右手边的车窗玻璃上。 司机回头瞟一眼,说,小伙子你没事罢,接个电话怎么变这样了? “没事。”我摇摇头,故作镇静,没有任何表情地回道,“用最快的速度,到凤凰楼酒店。” 我没去过凤凰楼酒店,但知道它就在四牌楼,过了三孝口就是。只是具体在哪条街上,周边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我毫无所知。林婉儿的手机再拨过去,又没有人接听了。焦躁不安使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世界抛弃了,无枝可依的孤单感瞬间袭来,填满我的胸口。 一路上我都在反复地拨打林婉儿和陈佳美的电话,婉儿的没人接,陈佳美的没人接,其他人的号码我找不到,崩溃感和溃败感如黑夜蔓延过来,拥堵在我的脑海里,累积如石。我的思绪兵分两路,一路监听着拨出去的号码,一路思考着林婉儿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与别人起了争执么?是与别人动起手来了么?但怎会怎么可能?以她的性格,是决然不可能与别人起了什么争执的。即使观点不同,言语不和也是不至于如此。是走在路上突然病了么?是突然被人打劫了么?怎么可能?这样的可能如月亮夜太阳突然现身了一样不可能。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在林婉儿身上的不幸,哪怕有一千种一万种,但唯独,我没有想到她的死。 碎城的秋夜,四牌楼商业圈内外人声鼎沸,街边巷外做小生意卖小点心的层出不穷,吆喝声议价声此起彼伏。但没人注意到,在四牌楼一条宽敞的街道上,凤凰楼酒店的门前,一辆闪烁着急救指示灯的120救护车,正拉响着急促的警报,穿过人群向市区北一环驶去。 车子离开以后,围观的人仍不愿离去,低头接耳声,现场一片嘈杂,像下乡赶集的庙会一般热闹和悲凉。这其实就是当年我抵达凤凰楼酒店,看到的第一眼景象。车子在凤凰楼酒店跟前停下,我登时冲出的士,推开人群冲进去,却不慎脚下打滑,仰面一跤重重地砸在地下,双手黏黏的沾到了什么东西。 这是人在惨祸面前,在面对和自己相近的人发生不测之时,极不理性的严重表现。我在心底哀嚎了一声,不知怎样的为什么这般倒霉。我来不及计较其他一切,爬起来抬起手,这才发现,手掌别擦掉了一层皮,血印在掌边斜着划出一道道图案。 抬起手看了看,一股粘稠的血顺着小拇指滴落在地。那不是我的血,手掌与地面摩擦划出的血是鲜红色的,如丝一样的细腻,而这血是暗红色的,浓烈而血腥。血!我立即想到林婉儿,这是林婉儿的血。第六感告诉我,这不是别人的血,这是林婉儿的血。 我环顾四周,在人群的旁边,一辆蓝色的卡车,妖孽一般地驻停在那里。车轮下,一滩浓稠的暗红色的血迹,洒落一地。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看着我,互相探视如鬼魅。我喘着粗气,脑袋生生作痛,揣测着这里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干什么的?倒霉催的,往这里跑?酒店门口一个拿着水管,正在冲刷酒店门外大理石地皮的保安,斜着眼睛盯着我,像审判一个罪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煞白着脸色,瞪大眼睛,盯着他,两双眼睛聚炼成火,灼烧在一起。
那保安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旁边一位挎着背包的中年贵妇人拨开人群,走出来,走到我跟前来。“小伙子,你赶紧走罢。”她眼圈红着,泪光在眼帘处闪着奇异的光,“这里刚刚发生一起车祸,一块儿好几个女孩子,在这里吃完饭出来。其中一个女孩子被一辆货车轧了,刚刚送医院去了。” 她说得是,我正要告诉你,就是这事,120还是我打的。保安接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她推了别人一把,自己却被卷到车轮下面去了,就在我们眼前,撞得那个惨。酒店也遭殃了,客人全都吓走了。 林婉儿,你这就要死了吗?你是怎么地就要死了?不声不响,不差不迟,偏偏就要死了?我心里一哆嗦,刚刚所有揣测的事情竟然都变作了现实,胸口顿时全部灌进液体的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拨开人群,我要逃出去,脑海里闪现着那个女人的话,脊背上冒出一股股阴冷的汗出来,这一瞬间竟然没有眼泪。 出了人群,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溃烂成河。眼前的灯火像妖孽一样,在秋风习习中变幻乍现,心底初现奇异的空虚,如失却灵魂的行尸走rou。酒店外,当初围观的人群再见我,如见恶魔纷纷避让,惊讶之状如丧考妣,低头可怖着绕着我走开。 我几乎一瞬间找不到支配自己双手的神经,痉挛似的在口袋里摸出电话,呜咽着拨了出去。我要打给林婉儿,让她亲口告诉我,撞车的不是她,是另外的人。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她。我哭着,眼泪碎成一串串的线,顺着脸颊汩汩下流。 手机在耳边“嗡嗡嗡”地发出转接中的等待音,心里大骂陈佳美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却忘了自己拨打的是林婉儿的手机。通了,我脸上流着泪大哭,心里不知是高兴异常还是恐惧万分,害怕这接电话还是陈佳美,又担心不是陈佳美。 “李絮,你—快—来,婉儿她……我们在第一人民医院,五楼手术室。”确实不是林婉儿,是陈佳美的声音,“她……她……”,然后电话又断掉了,是人为的挂断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在心里哀嚎了一声,电影片段里看过的太多桥段,此刻全部一一被还原了,骇人见闻。 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团空气一样,漂浮了起来,在空中随处游荡。此时此刻,我仿佛就能看见林婉儿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仿佛已经死了。林婉儿,此刻在你的身边,围绕着那么多的人,为你祈祷给你祝福。而你,仿佛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死在深秋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