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绿洲葬曲 （下）
石兰绿洲是个位于戈壁边缘的盆地，方圆不过六七里，因其地下有大型暗河流经，所以地表上郁郁葱葱的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长可及腰的苇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绿洲的大半区域都被恶臭的沼泽所覆盖，其中潜藏着危险的猛兽和成群的毒虫。每当干渴难耐的旅者在戈壁中望见这片绿洲，他们都会赞美天神的仁慈，但是，他们很快便会在惊恐中发现，这不过是个亡灵之主为他们准备的不归之路。 数百年前，一个名字已被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西戎部落举族迁徙至此。他们披荆斩棘，排干沼泽，开凿了十余口直至地泉的深井，并建起了能供族人长期驻扎的营盘，将石兰绿洲由一个死亡之巢变为了一处惹人眼红的宝地。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大大小小的部落围绕着这片绿洲进行了无数场血腥的争夺，直到大并朝派兵在谷口插上鹰旗，才为这场无止无休的争斗画上了句号。 在朝廷的威慑下，无人再敢觊觎这片土地，在征伐不息的戈壁上，这里也成了一处仅有的避风港。形形色色的人们在这止住脚步，重新在前人留下的废墟上建起了一片简陋的歇脚营地，他们当中既有躲避追逃的死囚，也有破产避债的商人，更有因各种原因流落在此的他乡旅者。不过在这里，没人会有心挖掘他们的过去，来来往往的客商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碗清澈的泉水和一个热腾腾的烤饼，他们过得清苦，却至少可以安静自由的存活下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里的营地渐渐扩大，最终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拥有数十户人家的聚落。 由于石兰绿洲是各路商队出入西戎领地的必经之地，并朝的边将也在这里修建了驿站和可供屯兵百人的石堡。那座石堡全部使用砂岩垒建，扼守着进入绿洲腹地的狭长谷道。经过多年的战乱，这座规模不大的城堡早已破败不堪，编制百人的守军也数不足半，但即便如此，此前奉命来袭的西戎先锋依旧在城堡下弃尸数百，付出了惨重代价之后才得以进占绿洲。 在只能容下一人前行的狭窄通道内，依靠着火把的照明，赤兀锡与墨台轩正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一路走至石堡顶层的大门前。 门前的守卫看见赤兀锡，恭敬得行了个礼，却狐疑的盯着跟随其身后的墨台轩。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北陌砂地的年轻异族，多数戎人依旧保持着强烈的警惕。 “墨台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得无礼，”赤兀锡感觉到了卫兵传递的敌意，低声斥了一句，接着问道，“各部首领都在里面了？” “是的大汗，九荔部的戈尔迪汗刚到半刻，不过其他部落的人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到了，来时都带了不少侍卫……” “看来各部都是有备而来……”墨台轩低声道。 赤兀锡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对卫兵做了个手势，平静地说道：“开门吧，让我们进去。” “现在进去？就两个人？”卫兵的眼睛睁了老大。 “对，两人。”赤兀锡的言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卫兵的推动下，雕凿粗犷的木门缓缓开启，在露出门缝的瞬间，门前的人们便感觉到了一阵剑拔弩张的寒意。 门的另一侧是石堡顶层的瞭望平台，这里视野宽广，从平台向外望去，整个绿洲的景象一览无遗。自从西戎军进占绿洲起，赤兀锡便命人在此搭起帐子，以供诸部议事之用。 此刻，各部首领及将军分坐在长桌两侧，桌上焦黄的烤rou已凉透多时，其面前摆放的蜜瓜甜果也无人触碰，多数人铁青着脸，面色不善得相互对峙着。在他们身后，数百名各为其主的精悍武士按刀扶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偌大的平台上，议事的气氛已沉至冰点。 “哦？我们的大汗终于到了。”一个蓄着短须的男子看到姗姗来迟的赤兀锡，淡淡说道。 “抱歉，勇士们的葬礼刚刚结束，让各位久等了，”赤兀锡没有理会其中部分人的不满目光，入席坐定，对着刚才最先发话的短须男子右手按胸说道，“尊贵的戈尔迪可汗，请允许我对摩珈罗的离去致以最为诚挚的哀悼。” “感谢大汗的好意，这份情谊，我替我的弟弟拜领了。”戈尔迪对着赤兀锡回了一礼，脸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 “大敌当前，还有心思花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上面？”声音从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口中传出。 这个男人披着一件旱獭皮缝制的披风，脖颈上挂着一串人骨和黄金间隔串成的项链，三角眼中满是暴戾：“死了的人早已经死透了，再怎么祭拜也不会活过来。现在银华军的刀子已经抵在了我们的鼻子前面，没准再过几天，我们都会曝尸荒野，真到那时，又指望谁来祭奠我们？” 见没有人回应，他继续提高了嗓门：“既已起兵，便没了退路。夜人既然要来，我们就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依我之见，现在应当马上派人回去征召全部可以上阵的男丁。别的不说，钦察、速台、九荔、还有洛乙，仅这四个大部族便可成军二三十万！他银华军才多少人？我们何愁不能破敌？” “尊贵的德木图可汗，这上阵搏命和平常打猎可不一样，那些连战刀都没有碰过的牧人，在战场上又能有什么作用？也许，只有钦察部的勇士才有这样无畏的气魄，我可是听人说过，钦察部的男人，生来便是可以与夜族比肩的战士。” 戈尔迪话中带着讽刺，而德木图却仿佛没有听出，他面带得意的说道：“别说是男人，就连我们钦察部的女人，也一样可以上阵杀敌！” 戈尔迪笑着摇头，转向赤兀锡说道：“大汗，现在各部意见不一，已经争吵多时。钦察部提出的方略有些道理，不过我认为，此刻银华军兵锋正盛，绝不可与之硬碰。” 他转身指着石堡外的绿洲：“石兰绿洲方圆百里之内再没有第二处可供补给的水源，如果我们填了这里的水井，放火烧掉绿洲，然后退入戈壁深处，便至少可以再赢得三个月的时间。银华军简装前来，只求速战速决，若是能将战事拖入冬季，那时定然可以寻得胜机！” “不可！毁了这片绿洲，我们也会被困在戈壁里无法东进。若是寒冬降临，届时再出现一场去年那样的连绵大雪，我们岂不是都要被活活冻死在自家的帐篷里？！”一个洛乙部的将军拍案而起，大声反对，顿时与九荔部的支持者吵成一片。 “戈尔迪可汗……九荔部之所以反对全力决战，只怕还是有些私心吧？”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长桌一角发出，令人心头发瘆。 迎着众人的视线，全身裹在黑色头蓬中的男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刺满紫色花纹的面孔。 戈壁上，这副怪诞的面容与钦察部大巫医哈桑图尔的名字几乎无人不晓。此人聪颖过人，却心狠手辣，一直被德木图可汗视为帐中智囊。最近的短短四年内，钦察部在东征西讨中急速崛起，整族屠灭了七个临近的部族，以弱小者的鲜血浇灌着西方的草场，而在幕后谋划这一切惨剧的，正是此人。 “此话何意？”戈尔迪对这个浑身散发着邪恶气息的人充满厌恶。 “我此前一直在想，九荔部为什么会接受速台部的邀请，在夜族人面前扬起反旗，并且甘心推举赤兀锡汗为我们戎族唯一的大汗……说实话，您的态度真是积极得令人意外，”哈桑图尔谄笑着，“毕竟，您可是朝廷敕封的伊苏底汗王啊！就算其他部族的人全部冻死饿死，九荔部也定可自保无忧……” “啪——” 戈尔迪重重拍在桌上，脸上常有的微笑已经消失殆尽：“巫医，你最好把话说的清楚一些！否则，我的刀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天神的信使……” 西戎自古便有两个分支，分别是世居北陌砂地的伊苏底和游牧于银砂海西部的莫里甘。伊苏底与居易族类似，人们均是黄肤黑瞳，而莫里甘却是肤色黝黑，平日惯于茹毛饮血，是一支嗜血好战的族群。北陌砂地和银砂海都是些物资匮乏的贫瘠之地，朝廷并不愿在当地委派官员进行管辖。因此，早在并朝建立初始，他们便开始在当地戎族中挑选可靠的代言人，分别敕封为“伊苏底汗王”和“莫里甘汗王”，以替其坐镇一方。作为回报，并王会赐予其“玉符金印”等仪仗以正其身份，还会给予其减免税负等贵族特权。三十年前，当时的伊苏底汗王哈尔巴拉率部起义，朝廷闻讯出兵镇压，平叛之后，为了表彰出兵协助的九荔部，并王极巽便将伊苏底汗王的世袭头衔赐予了当时的九荔部首领，哥舒兰可汗，即戈尔迪的父亲。 “我觉得哈桑图尔说的没错，戈壁深处鸟兽尽绝，寸草不生，除了九荔部的草场，几乎没有能够活人的地方！戈尔迪，你的计策只为保存自家实力，是要把其他各部人众往死地里推吗？”德木图瞪着眼大声质问，连脸侧的横rou都在颤动。 “保存实力？如果我看没错，坐在你身边的那位就是从前方逃回来的斯钦古日将军吧？”戈尔迪轻蔑得看了一眼德木图，“先锋军上万人马，速台部与九荔部各出兵四千，钦察部出兵不足三千。没想到经历了两场大败，现在逃回来的人中居然有一多半是钦察部的人，连主帅都活得好好的！呵呵……真不愧是精兵强将。” 曾经放言要进军寒薇城的斯钦古日早已没了当时的豪气，听见戈尔迪的挖苦，他的脸色无比难看，却不敢反驳。不过坐在他身边的德木图可汗已因恼怒而涨红了脸，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一副要将戈尔迪生吞活剥的表情。 “好了！戈尔迪是我的朋友，德木图也是个可靠的盟友，我相信你们的忠诚。”赤兀锡的声音不大，却隐隐压迫着人们的怒气，他直视着哈桑图尔那张诡异的脸说道，“这样的猜疑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想在我的背后下刀，相信我，那也将是他生命中所能作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想告诉各位，我们既不需要毁井撤兵，也不需要征募新丁，”赤兀锡离开座位，走到了平台边缘，“我们要与银华军一决胜负，就在此地！” 赤兀锡的话引得在座众人议论纷纷，没人理解这个等同于自杀的决定，而面对质疑，他只是看向了稳坐席间的墨台轩，说道：“墨台先生，就请你将刚刚得到的消息传达给各位首领和将军吧。” 墨台轩颔首示意，随后起身说出了令众人无比震惊的消息：“今日黄昏，我收到了来自远方的羽书……骨力尔可汗，即莫里甘汗王头衔的继承者，已于三日前在银砂海起兵。他答应与我们联手抗击夜并，不久便会率军三万前来助战。” 墨台轩话音刚落，长桌前便炸了锅，各部可汗和将军们交头接耳，似乎忘记了刚刚还在互相敌视的事情。 “莫里甘和伊苏底已有几百年没有往来，别说合作，连冲突都没有发生过。我辈当中，连莫里甘都没有见过的大有人在，他们又怎会突然想要与我们联手？如果是有人促成了此次联合，那么我想知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想要从我们的身上得到些什么？”戈尔迪率先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其余的人少有的与其一致，纷纷点头表示附议。 墨台轩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尊贵的戈尔迪可汗，或许您和在座的各位首领很难相信，在这个世上，存在着一群为了公正而生的人们。他们像是浩瀚的海洋，有着世人所难以想象的胸襟和力量，而我，只是那片海洋中的一颗砂砾罢了。我和我的同伴并不想从戎族的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只是实现代代先辈们所未竟的理想，即建立一个‘天下大公’的新世界。戎族的自由是打破夜并统治的关键一环，只要需要，我会毫不犹豫的为之奉献一切，包括我的生命。请相信我，莫里甘人一定会按约赴援，我们将联手击溃当面之敌，而这，只是戎族挣脱枷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