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绿洲葬曲 (上)
长洲,北陌砂地,石兰绿洲 朗朗夜空中飘洒着水雾般的细雨,虽然看不见雨滴,却可以感受到湿润的气息不断扑到脸上。热浪滚滚的篝火旁,头戴兽骨面具的巫医上身挂满铜铃,围着火堆跳着招魂之舞,口中吟唱着戎族古老的葬歌。 放眼四面,上万支火把将夜幕下的绿洲照亮得如同白昼,人们静静的站在野地中,看着眼前成列排开的木台。这些木台都被填充了干草,台面上覆盖着简单的草席,从草席上凹凸的形状可以看出,每个木台上都安放着一个战死武士的躯体,他们被环绕在篝火四周,数量约有上百。 先锋军战败后,幸存者们陆续在石兰绿洲聚拢,传回败讯的同时,他们也带回了从阵前拼死抢回的同伴尸骨。一支兵力上万的精兵顷刻间覆灭于前线,各部首领为此互相责备争吵,也没空安顿这些从战场上拾得一命的逃兵。失魂落魄的败兵没了归属,大多只能在绿洲中四处游荡,借酒消愁。有人喝醉了便在营中失声哭泣,向每一个见到的人诉说鬼鹰旗下那些夜族武士的可怕,一时间,关于银华军不可战胜的流言如同瘟疫一般在军中蔓延,引得尚未参战的士兵也跟着惶惶不安,大有不战自乱之态。在西戎大汗赤兀锡的授意下,人们搭起巨大的木台和篝火,为战死者的遗体穿戴齐整,他要用祭奠英雄的礼节来为亡魂送别,也以这样一场盛大的葬礼来驱逐人们心中的恐惧与黑暗。 伴随着巫医的吟诵声,人群中陆续有人走出,以手中的火把点燃木台,随后用力将火把投入场地中央的篝火中。橙红的火焰在噼啪燃烧声中不断升起,忽闪的火光映照在周围每一个人的脸上,显得肃杀而凝重。 随着上百个木台相继被引燃,中间的篝火也被添加的如同小山一般,喷吐着高达数丈的火舌。 就在这样热浪逼人的篝火前,中年男人伸出右手,细细感受着火焰带来的灼热。他身上穿着对襟窄袖的皮质短衣,襟摆上镶着赭色的细边,随着一阵夜风吹过,他的额前露出一个骏马扬蹄的刺青。 在其身侧,速台部将军尼雅、九荔部贵族摩珈罗,以及其他几个战死的各部要人正在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活着时,他们都是戈壁上叱咤一方的权贵,但是此时此刻,就如同其他阵亡的普通武士一样,他们也将化为风中的一捧灰土,再过百年,也许再没有人能记起他们的名字。 “我的朋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为你送别。”中年男人喃喃说着,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翻腾跳动。 “父汗,几个部族的首领都派了人过来,说有要事相商,他们都已经在石堡中候着了。”一身武者装扮的少年出声打断了中年男人的思绪。 “我知道,他们害怕了,”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他扭过头,看着脸上尚未脱去稚气的少年问道,“阿吉纳,你怕么?” “只要父汗还在这里,儿子便无所畏惧!”少年昂着头大声回答,声音有些发颤,手不自觉得紧揪着衣服的下摆。 “承认恐惧不是件丢人的事情,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觉得害怕的时候,连我也不例外。有时候,恐惧能让人迸发出惊人的勇气,但也有时候,它会一寸寸地侵占你的内心。记住,不论何时,绝不要让心中的恐惧战胜你的勇气。”中年男人抚摸着少年的头,在告诫儿子的同时,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四周,木台上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木板和尸骨在火焰中化为烧得通红的残骸,随着阵阵夜风将其吹熄,残骸也在风中崩解,碎成灰色的粉尘。 “这些勇士是为了戎族的自由而献出了生命,值得每个人怀着敬意为其送别。那些首领……就让他们在那慢慢等着好了。”中年男人面色坚定,注视着进入尾声的仪式。 巫医渐渐停止了吟唱,静待着火焰的熄灭,四下里无人言语,只有偶尔发出的燃烧声。当最后一个火堆缓缓熄灭,夜幕下只剩篝火还在继续燃烧,巫医穿着由整张兽皮制成的斗篷,牵来了几匹颜色纯白的骏马。 戈壁中的白马是戎族人眼中的神圣之物,在戎族的历史长卷里,英雄的身边总是伴随着白马的身影,他们相信,只有具备灵性的白马,才足以承载英雄们无畏而纯净的灵魂。 此刻,最年长的巫医站在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白马面前,以古语诵念着太古时期流传而来的祷文,同时,他取出一方锋利的黑曜石匕首在指尖轻划,以鲜血为墨,飞速地在马身上龙飞凤舞地书写着。 “无畏的勇士们!不要眷恋凡世的躯壳,带着你们骄傲的灵魂,乘上天神的灵马,驰往云端的乐园吧!” 逆着篝火的火光,巫医张开双臂,声如洪钟,宛如天神君临。 巫医闭着眼睛,像是在思索,又似乎在倾听,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满脸虔诚:“我听见了……他们欢笑着离去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个赤臂敞怀的力士便头顶着一只巨大的银盘穿过人群,在白马前双膝跪地。那个巫医飞速抬手,以rou眼难以看清的速度在马颈部插入了中空的银质长针,将殷红的马血引至盘中。骏马低嘶一声,却没有用力挣扎,在巫医的安抚下,它安静得站立着,眼中带着仿佛能够猜透人心的神采。巫医将自己的脸颊与白马靠在一处,一遍遍轻抚马背,很快,他快速取出银针,将早已准备好的草药敷上创口,随后换上另一匹白马…… 在他身边,身穿麻衣布服的巫医从者将火化的灰烬双手捧起,倒入银盘中搅拌混合,形成一种玫瑰色的粘稠浆液。 在众目注视之下,赤兀锡缓步走到巫医面前,单膝跪地。巫医用手指沾起那玫色的血浆,在其额头和脸侧细细画下符印,并将合拢的五指轻按在大汗头顶,口中喃喃低吟。从太古时代起,血灵之祭就代表着西戎一族对逝去族人的缅怀和敬意,他们相信,战死者的灵魂会通过灵兽的鲜血浸入生者的驱壳,他们会将自己勇气继续在世间传递,并保佑那些继承其意志的人在天地间继续驰骋。 面带血符的赤兀锡转过身,面向千万族人,声音振聋发聩:“族人们,勇士们!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祖先的土地。不要因为一时的受挫而深陷恐惧,也不要因为亲人的离去而感到迷茫,我们是戎族骄傲的子孙,祖先的勇气仍在我们的血液中流淌。我们绝不会再向夜族低头,也绝不会再淡忘先祖的荣光。从这里向东进军,夺回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草场,让夜族人肮脏的蹄子再也不敢肆意践踏我们的脊梁!”
“吼——!!!” 人群中爆发的吼声撼天动地,情绪激动的武士们争先恐后的围向核心的篝火,高举双手接受着巫医的赐福。 看到士气重新振奋,赤兀锡的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他悄悄离开声如鼎沸的人群,一直走至一棵大树下,向东方眺望。黑漆漆的山梁上现在空无一物,但他明白,前来平叛的讨伐军可能已经潜伏在了不远的旷野中,不管他希望与否,决定其族人命运的大战已是迫在眉睫。 “大汗刚才的一番话很是振奋人心。”一个声音从赤兀锡身旁传来。 赤兀锡转头看去,笑道:“是墨台先生啊,怎么,易族也相信我们的血灵祭祀?” 被称呼为墨台先生的人是一个年轻的易族青年,他穿着一身干练的青色劲装,与寻常的戎族装扮大为不同,不过,在其脸上却也涂抹着两条还未完全干涸的血痕。他看着赤兀锡略感意外的表情,也笑着说道:“不管易族还是戎族,对勇者的敬意都是相同的,能够得到他们的福佑,这是我的荣幸。” “墨台先生为了帮助我族起事,不远千里而来,若是没有先生相助,恐怕戎族各部还在为了彼此间的几片草场而相互攻伐,只能在内耗中疲于应对。” “夜族所为,有悖天道。戎族势弱,理应得到帮助,我只不过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放眼天下,和我想法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不论何时,他们都会是这个世界中永不熄灭的希望。”谈及理想,墨台轩的脸上泛着自豪的神采,但他很快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我军前锋毕竟已经连败两阵,上万兵马损失殆尽,连尼雅将军都折在了银华军的兵锋下……各部首领好像有些坐不住了,不少人连今天的葬礼都未来参加,不知大汗准备如何应对?” “与朝廷相抗,必须上下一心才行……当下各部虽然暂弃前嫌,共同举兵,但经历此番挫败,恐怕会有人因此而心生他念。若是朝廷趁虚而入,无须银华军来攻,我军也将不战自乱……先生若有良策,不妨指教一二。” “指教可不敢当,大汗现在已是诸部共主,必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在下认为,目前人心浮动源于胜机渺茫,没人会想要白白送死。所以,如果我军尚有强援在外,此事或可迎刃而解。” “外援?”赤兀锡稍微一愣,立即接着道,“难道先生是指……” 年轻人含笑点头:“我已得到消息,银砂海,终于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