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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五夜 我寄愁心与明月

    林上雪二人回到骏阳城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应宸的书童抱剑已经奉命在门口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看到两人从街边阑珊灯火中牵马并肩走来,忙迎上前来,从二人手中接过马缰,口中道:“郎君和娘子可算是回来了,郎主吩咐仆在此恭候二位多时了!”

    上雪整整衣袍,问:“小师叔现在何处?”

    “郎主在书房等候,二位快去吧!”

    林上雪和东楼月对视一眼,朝应宸的书房走去。她的手不经意和东楼月的碰在一起,旋即被他紧紧握住,两人就这样手牵手来到了书房门前。

    “东楼小子,你的手在做什么?”应宸的声音炸雷般响起,惊得林上雪猛地一甩手把东楼月甩开,然后才望向房门。应宸穿一身竹青圆领罗袍,抱着双臂站在石阶之上,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上雪惴惴开口:“小师叔,儿——”

    “你这痴儿,怎么好叫这等轻浮之人占了便宜去?你让师叔将来如何向兄嫂交代?”应宸沉声责备了林上雪一顿,也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转脸又开始冷声训斥东楼月,“大郎好生无礼!某这侄女儿天真烂漫,全心信赖你,你却如此待她,置她声誉于何地?”

    “小师叔!”林上雪提高了声音,“你别这么说,阿兄并不曾做任何逾矩之事。先不提他向来十分尊重侄女,单说我们本来就已经有婚约在身,比寻常男女多几分亲近也并无不可,小师叔也是江湖儿女,何必学那些酸腐儒生,专门计较这些微末之处?”

    “罢罢罢,师叔也不跟你争辩,总之你自己心中把握好分寸便是。师叔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跟你们说。”说着,他侧身让开了道路,“夜里天凉,我们进去说吧。”

    书房里灯火通明,应宸在红泥小炉上温了一壶酒,在三人坐下时釜中水恰好沸腾,泡沫如连珠一般涌上水面,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白汽蒸腾,伴着莲花漏中水滴一声声滴落的声音,分外安闲。应宸瞥了一眼东楼月:“还不斟酒?”东楼月好脾气地笑笑,用竹夹将青瓷酒壶从沸水中捞出,用一旁的布巾擦干壶上的水,往三只酒盅里分别斟了七分满。应宸拍拍手,有侍从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林上雪和东楼月面前。“拐着某侄女儿出门游荡了一天,多半连口好饭都没吃,快吃吧,吃着听着也是一样。”应宸屈指叩了叩桌面。两人谢过,各执箸子开始用饭,那边应宸也慢悠悠地开始讲话。

    原来,今天林上雪和东楼月刚出城,郡守府暗卫就抓到了一个试图潜入林上雪房中的灰衣人,看他的身手和腰间的腰牌,正是蚁xue中人无疑。此人身法极其诡异,滑溜溜好似泥鳅一般在府里四处乱窜,最后还是正好撞上了来受应宸相邀去花园赏景的桑闲,这才被抓获,如今已经卸了他的下巴关在地牢候审。“阿雪,你房中有何物是蚁xue不惜损兵折将也要得到的?”应宸疑惑道。上雪正夹菜的箸子顿了顿,她摇摇头:“儿亦不解。儿连日卧床,军情战报之类事务阿兄和阿水一律不许儿沾手,实在想不出他们是来偷什么——难道是‘千金令’?”林上雪忽然惊呼一声,惹得另外两人脸色大变。

    “‘千金令’何在?”应宸问道。林上雪并不奇怪他会知道千金令,毕竟他是自己祖父的关门弟子,武功又得父亲倾囊相授,况且林家执掌千金令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白马林氏的惨案有大半原因就是因为这枚小小的千金令,对于林上雪来说这千金令非但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象征,倒更像是一枚催命符,但就眼前来看,还不得不借助它的力量。上雪将手探向腰间荷包,将千金令取出,置于掌心给二人看:“‘千金令’意义非凡,某不敢离身片刻。”突然,林上雪耳朵一动,听到附近的房顶上传来了踩踏瓦片的轻微响动,手腕一转,将千金令重新塞入荷包,抬右手搭在了佩剑之上,神情十分严肃。

    停了片刻,应宸和东楼月也听到了动静,就在他们亮出兵刃的同时,油灯的火苗发出“啪”地一声轻响,然后骤然熄灭,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听林上雪清斥一声,一道剑光如雪刺向某个方向,随之传来了一声金属相撞的巨响,黑暗中迸射出耀眼的火花,仅仅一瞬间,却也足够林上雪看清对面的人——一身灰色裋褐,在领口和袖口不起眼的地方绣着一只小小的青色蚂蚁,此人在蚁xue之中地位一定不低,想到这里,她立时起了杀心,掌中剑势越发凌厉,招招致命。就在她的剑堪堪刺到那蚁人面前时,门外突然又有几个蚁人扑了进来,刀剑并举,砍向林上雪。东楼月和应宸哪里会让他们伤到上雪?一人执笔,一人执剑,将直奔林上雪而去的刀剑统统拦下,加入了战局。

    这边一番混战,早已惊动了整个郡守府,文重指挥府中卫兵将书房团团围住,下了死命令不许放走一只苍蝇,书房之中激战正酣,他武艺低微,也不敢贸然插手,只得站在院门处焦急地看着。书房门呼啦一开,几团人影同时拥出,在院子中缠斗不休,四周灯笼火把虽然明亮,但是几人过招速度太快,看在大家眼中只剩下了一道道残影,分不清敌我。文重怕伤了自己人,无奈之下只好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忽听战团之中传来林上雪一声清啸,宝剑如一道白虹一般划破虚空,将对面一人当头劈做两半,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断绝了气息。其余蚁人见势不妙,互相招呼一声,分别朝不同的方向纵身跃起,登墙攀树,逃遁而去。文重见状刚要下令追赶,被应宸叫住:“穷寇莫追,先收拾收拾这里,然后把今日值夜的所有侍卫叫到正厅,某有事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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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府正厅。

    成仁和应宸坐在主位,林上雪和东楼月分坐左右,其余众将坐在四人下手两侧,大家都不知道这么晚了成仁点鼓聚将所为何事。很快,门外呼啦啦进来了数十个身着蓝衣的侍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成仁一拍桌案,沉声道:“今夜郡守府安全是谁负责?出来答话!”话音刚落,一个面容沉静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总管,今夜巡夜侍卫是由仆应济率领。”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应济转身略略一点,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一提衣襟跪倒在地:“属下失察!竟有一人不在此列!”

    “何人?”

    “巡察后花园的张寅!”

    “你们说的可是他?”厅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林上雪和东楼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随即,一具尸体被抛了进来,重重砸在那应济脚边。

    “阿耶!”东楼月唤了一声,起身离席,分开一众侍卫,迎向来人。来人一身蓝灰翻领袍,腰束鸦青帛带,臂缠一条银链,生了和东楼月一模一样的长眉凤眼,只不过比他多了一些常年身处高位者的气度,温和而又疏离,目光只在触及东楼月和林上雪时柔和了几分,不用东楼月开口介绍,大家都了解了来人的身份——此人正是名震南北武林的淡云阁阁主、东楼月的父亲东楼夜。

    东楼夜朝儿子含蓄地一颔首,又对林上雪温柔一笑:“听闻你这几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儿已大好,劳义父挂怀。”林上雪躬身行礼,然后话锋一转,说起了地上的尸体,“不知这具尸体义父从何处发现?”

    “郡守府后门。”东楼月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淡淡答道。

    “应济,还不看看这是不是张寅?”一直没有说话的应宸突然开口。

    应济蹲下身,将原本面朝下的尸体翻了过来,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尸体被人活生生剥去了面皮,舌头吐出了半截,颈上还有一个刺眼的乌青手印,死状极惨。应济将尸体左手臂的衣袖撩起,仔细查看了一番,抬头禀告应宸:“郎主,此人是张寅无疑。”

    “蚁xue真是好大的胆!”应宸忿忿地一捶几案,“万法贼子,吾必诛之!”

    “北斗贤弟莫要动怒,万法好歹也是蚁王,岂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东楼夜慢悠悠绕过地上尸体,来到应宸面前站定,“北斗贤弟,久违。”

    “延晨阿兄,好久不见。”应宸是认得东楼夜的,此刻见他给自己打招呼,赶紧微微欠了欠身,“不知阿兄为何事而来?”

    “林上雪听敕!”东楼夜忽然正色,从怀中取出一卷白藤纸,朗声道。

    上雪连忙叉手而立,垂首静听。白檀这一纸敕书,言辞虽然温和,但是字里行间透着不容违抗之意,十分简短地抒发了一番许久不见对她和成仁等人的思念之情,然后顺势提出让她轻装简从回京一趟,也好让他了解了解前线具体的情况。东楼夜念完敕书,厅中一片死寂,良久,林上雪才咬着牙道了一句:“臣谨遵圣谕,不日启程返京。”东楼夜将白藤纸交到她手中,手按上了她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雪儿不必担忧,义父会陪你一同进京。”成仁闭了闭眼,掩去眸中一丝怒色,开口道:“将张寅抬下去,厚葬。应济,你协助蔺统领加强巡逻,今晚的状况,某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待众人散去,应宸邀几人移步书房。书房已经整理完毕,丝毫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恶斗,东楼月扶着神色有些恍惚的林上雪坐下,担心地握紧了她的手。

    “阿雪此去,也不知是福是祸。”应宸心疼地看着这个大侄女,“蕙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让圣人单独招她回去?”

    东楼夜谨慎地看了看窗外,抬手蘸了茶水,在桌角写了一个“谗”字,几人顿时心领神会,脸上都现出无奈之色。

    窗外,月色正好,却不知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还隐藏着多少危险。

    “顺明二年四月,蚁人入骏阳,欲窃林氏‘千金令’,为上雪所觉,无功而遁。未几,东楼夜与其妻年氏来,传圣人敕书,令上雪即刻轻装进京,不得有违。东楼月送上雪二十里,方惜别。”

    ——《雍书·列传第三·林上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