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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四夜 长恨春归无觅处

    林上雪紧紧攥着盛有碧玉的匣子,连手都被坚硬的墨玉硌出了一道血痕。东楼月叹了口气,探身过来微微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从她手里夺出墨玉匣,收入自己怀中:“雪儿,这个某先帮你收着,回头再给你,省得你总是睹物伤情。你现在要先养好身子,才能带着大家为世叔和叔母洗雪冤屈,明白吗?”她吸吸鼻子,终于还是乖乖点了头,任凭东楼月扶着她躺好。

    在东楼月拉着应宸出门的时候,她忽然出声问道:“儿还能回来吗?”东楼月已经迈出的脚步顿了一顿,收了回来,语气十分认真地许诺:“一定能,有某在一日,天下无人可夺你性命。天地虽不言,但冥冥中自有善恶决断,只要你所作所为顺应天意,又怎么会失败?别人怎么说,都是别人的事,做好你要做的,才是你人生的意义。雪儿如此聪慧,不会不知。安心吧,天塌下来,有我们帮你撑着,你还在犹豫什么?”

    “谢谢。”上雪最终低低说了一句,东楼月勾了勾唇角,一脸心满意足地出了他的房间,惹得走在前面没有听到两人对话的应宸向他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东楼月就这样保持着一副“你仿佛误会了什么但是我并不打算解释反正我很开心”的表情和应宸一道去了郡守府书房,直到喝上应宸的书童奉上的热茶才稍稍收敛一二。成仁在两人坐下不久便急匆匆赶来,盘腿一坐,看也不看端起一只碗灌下一大口茶水,这才满足地长出一口气:“哈,急匆匆叫某前来可有要事,某看三军的阵形还需要——诶你这小郎忒不识趣,吾等有要事相商,你为何还立在这里?”话说了一半,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侍立一旁的书童,有些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应宸也板起了脸:“抱剑,还不退下?”书童唯唯诺诺应了,低眉敛目快步退出了书房,轻轻关上了房门。听得他脚步声渐远,成仁这才缓和了脸上肃色,简明扼要跟两人说了方才整顿大军时发现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就说起了林上雪。

    “阿雪怎么突然就病了?水娘子看过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不过要好好休息几天。”东楼月从怀里取出墨玉匣,打开给成仁看,“有人送来了这个,说这是世叔和叔母血rou所化,某闻之亦动容。如今白马归降,军中定有不满之声,兄可以此稍作文章,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效果。”

    成仁眼睛一亮:“大郎所言甚是,不过要如何行事,还需仔细斟酌一番。”

    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成仁和应宸两人不情不愿地被东楼月推了出去给士兵们发表演说以鼓舞士气,两人同仇敌忾地对视一眼,齐齐低头认真研究茶碗上的浮雕,拒绝跟东楼月继续讲话,东楼月也不生气,低笑一声垂眸缓缓摩挲着手上白玉扳指,书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突然,东楼月猛地抬手,冲霄链挟着风声直射向房顶,房顶传来一声闷哼,然后就是重物滚落的声音。成仁和应宸应声而动,破门而出,东楼月则慢条斯理抽出一条丝帕擦干净冲霄上的鲜血,这才提步踱出了书房。院子正中躺着一个灰衣人,心脏部位被冲霄链前后贯穿,流了满地鲜血,面色乌青,气息全无,显然已经中毒身亡。

    东楼月抬起鞋尖轻轻踢了踢那人,嗤笑一声:“嘁,又是不入流的蚁人。万法这是闲得无聊,没事想挑个衅排遣下寂寞?”

    成仁挑眉:“说不定是思念于你,苦苦等你回去呢?”

    东楼月甩过去了个眼刀子,不再同他多费口舌,唤来侍卫将尸体抬下去处理掉,斜眼看了成仁和应宸两人一眼:“怎么,世叔和子义兄不进去么?”两人跟在他身后回了书房,又对坐着喝了几碗茶之后,外面有人来报说蔺无忧求见成仁,成仁朝东楼月和应宸告了罪,步履颇有些轻快地退出了书房——跟东楼月这样的人说话,必须得时时刻刻小心提防,搞不好他那一句话就能把你不着痕迹地带到坑里去,你还得反过来感谢他,若是让成仁选择,他倒宁愿风餐露宿征战四方,也不愿跟东楼月进行看似友好愉快的交谈。

    应宸放心不下林上雪,板着脸又敲打了东楼月几句,见他态度还算良好,这才端起茶碗,委婉地对他下了逐客令。东楼月识趣地起身拜别应宸,直奔上雪住的小院而去。远远地,他看到聂莞儿端着空了的药碗退了出来,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问:“雪儿可是歇下了?”

    聂莞儿点点头,小声说:“司马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明天早上再来吧?娘子她身子还虚着,刚刚喝了几口粥,服了药,现在已经躺下了。”东楼月朝她摆摆手,表示自己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就走,让她赶紧去送碗,他则自顾自地进了院子,在院中负手而立,出神地注视着林上雪漆黑一片的窗户,直到月到中天,才悄悄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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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东楼月照例去府衙应了卯,刚回到自己的院中,窗户就被人叩响了,三短一长,连敲了四次。他推开窗扉,只见窗台一角放了一节竹筒,他取来一看,原本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竹筒里塞了一方白绢,是东楼夜派人送来的信,信上说蕙京城有人在散播流言,道他和上雪、成仁三人有不臣之心,蓄意陷害国之忠臣良将,而朝中也有人上疏说如今他们手握重兵深入敌国,忠jian难测,让雍帝早作准备。在末尾,东楼夜用朱笔写了四个字——风摧秀木。东楼月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继而缓缓松开,冷笑一声,将白绢往后一抛,任由它如同一只蝴蝶一般飞上了灯台,被摇曳的火苗烧成了灰烬。

    “来人。”他忽然出声唤道。原本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房中突兀地落下一个身穿墨蓝色箭袖裋褐的男子,单膝点地,垂首听令。

    “蕙京城中有的人该敲打敲打了,你们看着办,不出人命就行。”东楼月声音冷酷,再也没有平日里半分温和,抑或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男子领命,身形一闪,就再一次消失在了房中,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来去无踪。东楼月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瞬间又变回了往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行军司马,轻声哼着小曲来到了林上雪居住的院落却扑了个空,没有找到她。他招招手叫来院子角落里正在侍弄花草的一个梳着丫髻的小侍女:“小娘子,你可见林副总管了?”

    小侍女一指城外方向:“林娘子方才带着聂娘子出去了,说是去景林河边踏青,郎君若是现在骑快马去追,兴许还能追得上。”

    “多谢。”东楼月朝她微微一笑,步履匆匆转身离去,到马厩牵了踏燕就走,一路追赶,终于远远看到了林上雪和聂莞儿的身影。他拉了拉马缰,放缓了踏燕前进的速度,装出一副十分悠闲的模样走近她们,笑着打招呼:“雪儿,聂娘子,好巧啊。”林上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脸色一派淡然,忍不住问道:“阿兄怎么也出来了?”

    “今日天气不错,某闲来无事,出来走走,正巧遇到你们——你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东楼月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破绽,奈何林上雪生了一双利眼,早就发现了他腰间还挂着军中代表身份的腰牌,显然是刚刚结束议事没来得及摘下就跑了出来,也不拆穿他,顺着他的话邀请道:“我们看着今日阳光实在明媚,便想着去河边走走,阿兄若是无事,不如我们一起?”

    “甚好。”他轻快地应了,一磕马镫,踏燕往前一窜就赶上了她,和她并辔而行。

    于是乎,二人行变成了三人,看着身边两人言笑晏晏,聂莞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不由得放慢了速度,溜溜跶跶跟在他们后面,十分有眼色地不去打扰他们。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东楼月突然下马,在路边给林上雪买了一朵绢花别在鬓边,聂莞儿终于忍不下去了,借口要去集市上转一转,辞别了两人,飞快地跑了,林上雪甚至都来不及叫住她。东楼月见碍事的人走了,满意地一探手,虚虚拢了拢上雪的肩膀:“走吧,她兴许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买,某陪你去河边,不好么?”

    上雪这才收回了目光,弯腰躲开他的手臂:“阿兄,现在在外面,你注意些。”

    东楼月悻悻地收回了手,小声嘀咕:“你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总是跟着某喊要阿兄抱抱……”

    林上雪:好想打人哦。

    见她阴沉了一张俏脸,闭上嘴巴再也不说一个字,东楼月笑笑:“生气啦?某给你唱歌听好不好?”林上雪依然闭口不语,东楼月也不管她听与不听,张口便开始唱:“客从远方来,遗我一段绮;相去万馀里,故人心尚尔。”不得不说,他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原本音质如美玉般温润,因为先前多年不语,温润中又多了几分沙哑,听在耳中如同名琴弦张,余韵悠长。上雪心头原本还有些不悦,在他最后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吟唱“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之中,也渐渐消散了去,只余下满心欢喜。

    两人在景林河畔坐了许久,林上雪忽然提出想看桃花,东楼月欣然应允,带着她进了骏阳城西遥山。此时已近四月中旬,正是人间桃花落尽的时节,但在遥山深处却还有零星几树开得较晚的桃树吐葩。两人转过一道道山沟,终于在一眼山泉边寻到了几株恰逢花期的桃花,马蹄踏过满地落花,沾染了浅浅花香,引来蝴蝶环绕飞舞,十分可爱。上雪倚靠在一棵桃树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吸了满腹清香,不是美酒,一般醉人,这些时日一直萦绕心头的诸般往事也觉得不似之前那么沉重。

    这浮生半日闲,足以令她重新振作,毕竟,她比谁都清楚: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伤春悲秋,蹙眉捧心了,随着战事的逐步吃紧,她所追求的未来,已近在眼前。

    “东楼月擅歌,能鼓琴,铮铮然有穿云裂石之声。”

    ——《群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