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剑开青山
秋来农事忙。 在这个青壮多数从军的小山村里，妇女老幼，每到农忙之时，便得下田劳作，好好收整这一年来的辛苦收成。 往些年头，收割稻谷，便是那些鳏寡孤独倍感心酸之际，没法子呀，自家的顶梁柱全部去了西北战场，家里就剩下老人妇女，不做不行呢。 幸而，小山村里来了一个挎着黑桃木剑的落魄剑客，踏着草鞋。初来之时，村里人看到这位落魄不羁，衣衫破旧的年轻剑客，也没当会儿事，只当是路过的游侠剑客，不会久留。 结果呢，这位落魄剑客一待就待小半个月了，平日里，在这户人家去逛逛，那户人家去走走，像亲戚间串门一般。晚上呢，这落魄剑客也是干脆，枕着自己的木剑，在村中晒稻谷的小场边上随地休息便是。 村里人也各有各的忙活，谁去管这个游侠剑客，只是偶尔遇见了，就笑呵呵打声招呼，便各自忙活计去了。 小老百姓，也就靠着秋天的收成过日子了。白天不仅要下地收割稻谷，还要时时刻刻关注着老天爷的变化，生怕一大泼狂风暴雨落下，简直就是淋湿了自己的心头呀。 这落魄剑客也是实诚，每每看到老人弓着腰，汗流浃背在田地间收割稻谷，也不嫌生分，脱了草鞋，欢天喜地帮忙去收割，一茬一茬，熟络非常。 一来二去，日子一久，村里人对这位落魄剑客也不生分了。那些家中没有青壮男子的，干脆就准备好吃的喝的，把年轻剑客请到家中，一起去收割稻谷。 有些大方的，在看到落魄剑客收割完稻谷之后，还会意思性地掏出些铜板，算是给他的工钱。年轻剑客也不客气，笑呵呵收下了，只是每天傍晚，还会帮这些人，挨着将晒好的稻谷搬进谷仓里。 江湖儿郎，不曾有家，又何处不是家？ 他也是这样的江湖剑客，小半月的日子过下来，感觉就要在这块小山沟里扎根了。 白日里，帮老人收割稻谷，闲时便和村里的小孩子一起打打闹闹，还一本正经教他们剑术呢。 只是，他的剑术，着实让那些会些庄稼把式的汉子都看不下去。 还有人向他打趣，问他怎么下地干活还把那柄“宝剑”挂在身上。谁知，他怎么说呢？义正言辞，说自己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别人不懂，只是呵呵直笑。 他懂，但也跟着笑。 他知道，自己不能像飞仙虚道空、狂生梦飞卿这般，是谪仙人，行为做事，都他娘的不染风尘一般，也不能像陈乾元、李啸天他们那样，仁义豪侠，在江湖上浩浩荡荡闯一场。 他高兴呀，是饿了会啃黑馒头，在江边捞到一个铜板都能笑好久的普通人。 只是因为有了剑，他才和别的小老百姓有那么一丁点不同，而已。 这一日，傍晚时分，落霞满天，苍苍山峦，尽被赤光所覆盖。 刚收割完稻谷的高兴坐在小溪边，两条满是土泥的腿搁在清澈溪水中，整个人都躺在溪边草地上，很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皇帝老子睡的床，也不会这么舒服吧。 “你就是东海斩潮剑客高兴？”一个青衫男子走来，黑发如瀑，眸光闪亮，静静看着没有一点江湖高手气态的高兴。 正在打瞌睡的高兴滴溜一下蹦了起来，双脚踩溅起不小水花，连忙伸出被稻叶割出无数道细密伤口的双手，很热络，去握住青衫男子的双手。 面如冠玉的青衫文士显然一愣，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掌，淡淡一笑。 “哎呀，兄弟，没想到我高兴居然有了这么响亮的一个名号呀？”高兴摸着头，哈哈大笑。 腰佩古朴长剑的文士皱了皱眉头，没想到自己寻找这么久的东海斩潮剑客，居然是这般作态，与世俗何异？与凡尘何异？ 高兴稀里哗啦在溪水中洗干净双腿，笑道：“兄弟，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气质出尘，和飞仙虚道空有得一拼的文士摇了摇头，抬眸看向满天红霞，说道：“我是来找那位一剑斩平东海怒潮的剑客，不是来找你的。” “我就是斩平怒潮的剑客高兴呀！”高兴满脸堆笑。 想想，自己行走江湖也不短了，而且出道便是去挑战群英会的高手，虽然败在了陈乾元剑下，但好歹和剑冢传人莫问打成了平手呀！ 只可惜呀，江湖上对自己的传扬却是很少。听说那个狂生梦飞卿，还有个读书的朋友，在他和虚道空决战之前，浩浩写了一首《剑客行》，都他娘的传扬江湖。 老子高兴也不错呀，行过侠，仗过义，救过人，还在东海斩过怒潮嘞！咋就没人给老子写一首看不懂的诗词，风光风光呢！ 想及此，高兴又很是不高兴呐。 文士瞥眼看着高兴，左手按住腰间剑柄，傲然道：“我之前是想来找高兴比剑的，可是此番一见，高兴这等凡人，哪是什么剑客，就是一个种田下地的农家汉子而已。” 来人语气不善，高兴再怎么欢喜乐天，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缓缓说道：“兄弟，用句市井里的话，不当家怎知柴米贵。你恐怕也是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人物，别说是插秧晒谷了，想来，就是煮一锅小米粥，你也未曾做过吧？” 文士不置可否，白眼视之，看着天空。 君子远庖厨，确实没做过这些活儿。 高兴干脆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又把双脚搁回溪水中，枕着黑桃木剑，淡然道：“我高兴呀，不是什么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儿，小时候也做过不少农活。如今呢，好不容易学了一剑，在江湖上有了这么点名声。” “但是嘞，人不能忘本儿，你说是不是？再者说，我高兴又不会其他谋生的本事，下下地，种种田，帮助老人收割稻谷，力所能及而已。” “或许，在你们看来，行侠仗义就是为国为家为君王，要做出一剑斩尽天下群魔，这才算是侠之大者。然而在我高兴看来，何处不是江湖，何处不能行侠仗义。老人收割不了稻谷，我帮他收谷晒谷。” 高兴眯着“一线天”的眼睛，看着欲颓未颓的残阳，温声道：“这就是我高兴力所能及的侠义呀。” 听得高兴一番质朴言语，青衫文士倒是觉得这是个妙人，不似世俗汉子那般功利短浅，但也不如江湖俊杰那般大气豪迈。 只是，让人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如故人。 如老友。 随时都能相约把臂言欢，喝着最劣的酒，说着小老百姓生活中的大大小小，谈着江湖上那些高手高人的旖旎轶事。 或许，这就是高兴的江湖。 有烟火气，有世俗气，不超尘，活得自在，活得坦然。 高兴与相貌俊美的青衫文士共在一处，颇有几分蒹葭倚玉树的风景，他也不在意这位文士是否会抢了自己风头，咧嘴笑了笑，“小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荀兰陵。”青衫文士淡淡说道。 高兴蓦然止住了笑脸，垂眸瞥了一眼男子所佩的长剑。 因为，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以说，在群英会之后，中原江湖传得最响亮的两个名字，不是陈乾元他们，而是龙虎山骑白虎下山的真君道一，还有提素王剑上稷山，在稷上之辩中，舌战群儒，在“天人只说”驳倒所有人的儒教小圣人——荀兰陵！ 江湖之上，传言荀兰陵的武力倒不是有多么强悍，倒是其人乃是以这代儒教传人的身份行走江湖，声势着实不小。 要知道，儒、道、佛三教，传承千年，在中原江湖之上根深蒂固，每一代走出来的传人，皆是能掀起江湖风浪的大人物。 上一代儒教传人，也就是现在的衍圣公，不仅在江湖上享有极高的名誉，在朝廷之上，更是正一品的大员！ 高兴长身站起，抱了抱拳，正声道：“原来是小圣人荀兄，久仰了！” 向来不正经的高兴居然正经了起来。 荀兰陵都一下子懵住，之前这小子还不是大大咧咧，有啥说啥的嘛，现在来玩这套江湖人的礼节，就俩字——俗气！ 高兴看着荀兰陵一再变化的脸色，忽而捧腹大笑，手掌拍了拍荀兰陵的肩头，当然，顺道将手上的泥土也蹭在了他衣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哎呀，他娘嘞，老子正经起来连老子自己都害怕。” 儒教小圣人一脸无语之色。 暮色开始四合，落日余晖渐渐黯淡。 高兴站在溪边，偏头看了一眼荀兰陵，笑道：“老荀呀，我知道，你来找我，就是想看我那斩潮一剑嘛。那是江湖上乱传的。” 荀兰陵惊讶，还没发问，就被高兴下一句话给差点噎死了。 “老子这明明叫高兴一剑，咋就叫斩潮一剑了呢？！” 高兴倏然拔出腰间黑桃木剑，眨了眨“一线天”，道：“兄弟，俺给你看看高兴一剑。”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漆黑。 猛然间，一道璀璨剑光升起，如沧海水浪逆天倒流，如昆山之雪奔泻。 一剑。 青山开。 高兴一剑，可斩天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