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黄粱一梦
山岭耸岩,高不可攀,还有一面陡峭石崖,几达百丈。一个背着竹篓的布衣草鞋年轻汉子站在崖边,找来山野里随处可见的老藤,箕坐地上,淌着鼻涕,憨憨笑着,乐呼呼编着老藤长绳。 “二愣子,又去给你娘采药呀?”头戴斗笠的老人扛着短锄,腰间挂着装满草药的竹篓。 那年轻汉子识得这位经常给自己母亲看病乡野大夫,二愣子不懂什么悬壶济世,医者父母心,他只知道,这位老大夫瞧得自己家里穷,也拿不出什么诊金,每次看病,都意思性的捎点地里不值价的大白萝卜回去,全且是看病的费用。 二愣子依旧憨笑。 老大夫指了指他的鼻子,二愣子一愣,明白过来又连忙擦去已然流到嘴唇边的鼻涕,还是憨笑。 做人呀,实诚是好事,但是像二愣子这般实诚得过头,就大大不妙了。 这个自打出了娘胎便寡言少语,只会憨笑的汉子,有两把子力气,又肯下地干活,哪怕是炎炎夏日,依旧顶着草帽,cao起锄头,好好整治地里的庄稼。村里妇人看了,往往会拽着自家那位白天下地不出力,晚上却在被窝里久久折腾,耕耘不休的汉子,好好说教,你看人家二愣子多肯干,看看你,两亩地还没人家一亩地产的东西多。 这也是二愣子一辈子唯独会干的事儿,你让他跟着村里老人学学编竹篓簸箕的精细活,这小子那真是两眼一抹黑,瞅啥啥不会。 所以呀,二愣子是憨,都小三十的人了,家里就一位疾病缠身的老母,哪有一个帮忙cao持家里的媳妇儿呀。 家中老母也着急呀,小老百姓眼中什么最大?除了吃饱穿暖,不就希望自家香火能传承下去吗!老母找遍周围四五座村落的媒婆,就算是倒插门,也认呀,但偏偏没把自己那位憨厚名声传扬天下的儿子“嫁”出去。 久而久之,老母也放弃了,也着实给不起媒婆礼钱了,唯能让憨厚儿子老老实实整治那两亩薄田,至少等自己去世之后,他不会饿着。 折腾好一会儿,二愣子才连好一条十余丈长的老藤,一头死死栓在树桩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顺着陡峭石壁,晃晃悠悠去采只有陡峭悬崖上才会出产的血燕。 血燕,已经是燕窝中的极品了。家中老母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二愣子也看得着实担忧,听老大夫说,石崖上多有血燕,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故而,这些日子来,只要家中血燕快吃完了,二愣子就跑到山崖边来采药。 慢慢下行了将近十丈,藤蔓被绷得笔直,不断在山崖尖锐的岩石上磨蹭。 发现一处血燕巢xue,二愣子伸手去够,半天够不着,双脚在石壁上一蹬,想借着股弹力将自己送到石壁处。 咔嚓! 长藤在岩石不断摩擦,终是在二楞子摘下血燕那一刻,嘭然断裂。 二愣子身子急急坠落,他笑了,开心地笑了,憨厚,老实,因为,他又为他母亲摘到了可以续命的血燕了。 *** 黄土村头,泥壁土墙,着一袭满是补丁的薄衫,寒门庶子背上老竹书箱,手杵竹杖,看着眼前和自己青梅竹马的邻家女子,惨然一笑。 农家出身的书生,哪怕自己是记忆力超群,颇得村塾先生的喜爱,但是自己这穷酸到一塌糊涂的家世,一来买不起几两银子一本的经史子集,遇见一本好书,还是自己苦苦求借来,大冬日里,还得把那方冻得坚硬十足的劣质砚台磨散开来,自己双手冻疮都破了。甚至,平日里练字还是折枝做笔,沙地为纸,村中熟人问起来了,还不好意思说是在练字,只能找些堂而皇之的蹩脚理由蒙混过去。 “不管考不考得起,一定要回来,叔叔婶婶都在家等你,村里的大伙儿也在等你。”做惯农活,双手粗糙的女子不敢去摸男子的脸庞,低下了脑袋,两抹红霞飞上了稍黑的脸蛋,“我也在等你。” 年轻寒士伸手抚摸女子的一头秀发,放在鼻尖闻了闻,有山上青草和春花的香味。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三岁。寒冬里,她落进了冰冷河水中,正好被在河边持枯枝练字的他碰见,不识水性的他,抓住了她的头发,一把捞了起来。那一年,是他和她,第一次“肌肤相亲”。 这是第二次。寒士看着自己粗壮得那似读书人的手指,缓缓收回手掌,抖了抖肩上的书箱,哐当作响。自己砍来林间老竹所编的书箱,哪儿比得上富家士子让书童背的牛革蚕丝所制的华贵书箱,腹中才华,也可见一二了吧。 再说,自己也只能写出“暖帐锦裘富难眠,破寺衰草乞正酣”的诗篇文章,哪能做出富家子弟所写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此般贴合盛世风光的华美佳作。 走吧,杵杖上仕途,几多艰难。 这一年,才及弱冠的他,第一次,也是唯独一次走出生养自己的穷苦旮旯,别了只会下田劳作的父母乡亲,别了苦苦等待自己的良人。 未归,从未归。 父母死了,乡亲一代代更迭,那位女子,依旧在村头从日出站到日暮,从满头青丝站到双鬓银白,从独自一人站到手牵稚童。 未归,从未归。 多年多年以后,在当年那位女子的坟头亦是绿草连天之时,一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红袍乌纱,玉带银靴,环佩叮当,在女子的坟前,默默拔去一株株野草。 还是当年的他,却不是当年的他了。 为了功名,为了仕途攀升,他忘了自己心里那方养活自己的山水土地,忘了拿糙米青菜养活自己的父母,忘了总喜欢嘲笑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乡亲。 他想光鲜活着,他想鲜衣怒马锦貂裘。 可是,依旧忘不了她呀,哪怕是自己取了当朝权臣的女儿,心中,挂念的,还是她,只有她。 这一日,被皇帝亲自谥为“文正”的他,白发苍苍,死在这位女子的坟前。 *** “你说,你要去参军?”白玉雕栏,一位身着蜀地特产的衮丝蓝锦袍子的男子,腰悬镶珠嵌玉的华美长剑,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眼前这位从小到大的朋友。 腰挎长刀的男子身姿魁梧,被锦衣男子盯得不自在,转首看向青莲田田,锦鲤游曳的小湖,在缠枝莲纹的白玉瓷碗中抓起一把饵料,随意抛洒入湖中,登时锦鲤翻涌,红白相间,映着绿油油的荷叶,分外喜人。
“你当真要参军?”锦衣男子声音有些发颤,转身背对负刀男子,双手撑在白玉石栏上。 “要。” “你的武功还没我高,你凭什么去参军!?” “不想一辈子拘泥在这小地方而已。” 不是富贵望族,不是豪奢宗派,只是一个会饿会冷,过惯了苦日子的小百姓,也幸得自己这位从小玩到大的锦衣公子哥,不仅让自己陪着读书,还教会了自己使刀、杀人…… 可是呢,他的,毕竟是他的,有家传的盖世功法,有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己呢,一无所有,连身上这身行头,都是他送的。 一碰书就打瞌睡的自己,着实没从那些经史子集中读出什么能填饱肚子的大道理,只能趁着还年轻,趁着还有力气,去沙场好好熬一场,说不定能搏得一个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 邻家买酒的女儿也长得亭亭玉立了,每次自己勒紧裤带省出钱去她家买酒,她家老头子都没拿正眼看自己。可是她年岁不小了,却一直没嫁人,听说还为了不出嫁,和自家老头子大闹过好几场。 后来还听说,她是在等一个练刀的男子来娶她过门,就算他将来死在了江湖之后,也不怕做他家的寡妇。 “从小到大,我就你一个朋友,你走了,我以后找谁陪我练剑?” “如果我又勾搭姑娘失败了,我找谁喝酒去?” “如果,如果……” 锦衣男子背对他,轻轻一叹。 因为,他走了。 残阳暮色中,两人相背,一人去了战场,久久了无音讯。 直到,直到他又一次喝醉在花楼中,仆人来说,男子死了,尸骨都没找着。 他疯了,那一夜,他疯癫一般冲出花楼,不顾所有人反对,提剑飞马奔向沙场。 只是,朋友啊。 只是,一辈子的兄弟啊。 走遍所有的战场,查便所有的战死将士名册,偏偏,偏偏就少了一个他! 那一日,他在一处荒旧战场发现了他的刀,自那以后,爱剑如命的他,再不佩剑。 只因,那柄剑,陪着那柄刀,孤零零,躺在那处战场之上。 *** 这一世,他是山上参禅悟道的僧人,因为十岁那年,见到一袭白衣的稚嫩女子随家中老辈上山烧香,着了迷。后来成就无上佛陀果位时,他说,天下已无禅可参,唯有一禅,秀色可参。 这一世,他是福贵府上的栽花小生,偶然瞅见了府上的可人小姐,有相思,不可言,不敢言,只是每日倾城会摘最好的一束花,放到她闺房门口。只愿,她衣襟带花,只愿,她岁月风宁。 …… 幽深墓室,陈乾元盘坐地上,闭合的双目已是热泪滚滚。 这一切的一切,是人间战神送给他的黄粱一梦,是人间苦善,是红尘万象。 一梦黄粱,人世几多沧桑。 (这章故事太丰富。。。明天更新大章,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