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一南一北,王天下
天命之春,本应是草长莺飞,游人如织的大好春光,可是整座京城都沉溺在一种诡谲阴暗的氛围之下。 皇帝改革币制,整顿天下,气得山中王没在京师多做逗留,开完八王会谈便急急返归黔中道,也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忙着回去抢救自己手下那些见不光的赚钱营生。其余几位尚逗留在京师的藩王,虽然没搞出什么阴谋诡计出来,但是有心人岂没感觉到这面静水下的无限暗流波澜? 礼部尚书徐史番当日被开平王徐天德打个半死,最后还是首辅杨字行背着徐尚书走出宫门,坚决不让并肩跟随的姚念恩背负,只是说“徐老头这几斤铮铮铁骨,还不是你们年轻人能背得起来的哟。” 铁骨铮铮,既然你徐老头敢站在风暴的中央,我这个当了十几年的首辅,岂能不接替你,做那一座抗击风暴的磐石? 徐史番一事,让皇帝勃然大怒,不仅严令斥责了徐天德,更是削去开平王上将军头衔,让其老老实实滚回陇西道。 可是呢,天子一怒,好像对这位开平王并没多大影响,照样带三千兵马驻扎城外,不仅与京师十三卫对峙,更是和唐启煌带来的两千步卒互不对眼,其中意味,颇让人揣测。 城外茶铺,偏僻一处,哪怕如今是春光大好的时分,也难得有一两位踏春喝茶之人。 在空落落的茶铺中,只有两个华发老人对坐一桌,良久不语。 忽而一阵寒意微浓的春风吹来,国字脸老人搓着手,缓缓说道:“今年的倒春寒,可不轻哟。” 已经喝完七碗茶的负大剑老人抬了一下眼皮,没做搭理,又给自己倒满一碗热乎乎茶水,捧碗不语。 “立储君,改年号,改币制,又准备设立军机三阁。”国字脸老人看着负剑老人,桀桀一笑,说道:“老唐,你觉得宫中那位,下一手会是什么?” 负剑老人依旧不语,目光渺茫,似在思虑。 “赵璞那家伙愤然离京,当真愚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有反心。可以说,如果他不将手中的兵权交给军机三阁,那家伙肯定是被宫中那位拿来第一个开刀。”国字脸老人抬眸瞥了一眼不言不语的那人,在其背后的大剑上逗留了几分光阴,如今回想起来,这位当年一人一剑,在五十万大军中杀个七进七出,硬是将身陷军阵中的他大哥救了出来。 也是在那一役,他身负重伤,导致了后来难得一儿半女的情况。 杀人救人,也不知道这场生死轮回,到底是怎么个算法。 “老唐,军机三阁的设立,明面上是统管西厥、北蒙、东慎的军事,但是,你难道猜不出你不交出兵权的下场吗?”国字脸老人微微一笑,俱是冷意、寒意、杀意。 宫中那位出手太快,几乎让各路藩王措手不及。立储君只是个噱头,可以顺风顺水,有个无比正当的理由改年号,然后再是一系列财政、军政双管齐下的改革,几乎是要将藩王逼入绝路。 “快削藩,缓御敌。”当日姚黄门一语,已然在整座京师传扬开来,不少朝堂老臣皆是嗤之以鼻,骂其是竖子之言,有乱朝纲。但是皇帝却偏偏信了这句话,本来将准备过一段日子设立的军机三阁,早早提上议程,当真是准备快刀斩乱麻,一鼓作气拿下几路藩王。 又向茶铺老板要了一壶茶的负剑老人,扫了一眼对坐老人微瘸的左腿,淡然问道:“你读过韩夫子的《龙说》没?” 国字脸老人一愣,着实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本来读书就不多的他,不说读过《龙说》,就是连被称为儒门小圣的韩夫子韩退之亦未曾听闻,瞥了一眼,就摇头嘀咕道:“不就你多读几本书嘛。” 负剑老人微微一笑,手指轻叩桌面,哒哒作响,自语道:“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雷,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这篇《龙说》,乃是韩夫子精华之作,在庙堂之上,多被奉为圭臬。其中以“龙嘘气成云”的古老传说,道明了君臣关系——贤臣离不开圣君任用,而圣君离不开贤臣辅佐。 在定国封疆之后,平日里淡然无事的负剑老人,则喜欢汇聚剑南道的清流名士,听其王霸之辩。哪怕是中央朝廷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其是身居藩王,却虑君王之事,其心险恶,怎让人不平? 可事实呢,这位老藩王依旧研习王霸,通读经典,甚至模仿已经消逝的战火中的稷下学宫,在一处名山之上,建立其一所天下名士文人所敬仰推崇的稷上学宫,无数寒门士子,无数豪门谋士,纷纷来此共研经典,畅谈天下。 曾经在一次每半年才召开一下的稷上王霸论辩上,远在淮南道的韩夫子闻名而来,讲《龙说》一文,养气修道,尊王道,贬霸道,夺得那一届稷上论辩的魁首,传响一时。 负剑老人也是当时在稷上论辩上听闻次说,心中感慨,邀请韩夫子入府,细心讨教良多时日。 听负剑老人道尽《龙说》,压根没听懂几个字的国字脸老人涎着脸,慨然端起一碗茶,朗声说道:“好诗!当浮一大白!” 负剑老人嘴角扯了扯,这家伙把一篇文赋说成诗词,也是人才!他娘的,都是一道区藩王了,这死不要脸的脾气还是没改去。 当两人豪情喝完“一大白”,国字脸老人笑呵呵问道:“老唐,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负剑老人将双手兜进袖中,淡淡说道:“就是说,臣子,是帝王的臣子,没有帝王,一切的臣子都不将存在。臣子存在的目的,就是拱卫帝王,辅佐君皇。” “云从龙。我们这些云,就应当跟随宫中那条龙走。” 国字脸老人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闪着冷光的眸子细细打量着对坐老人,轻声说道:“云聚多了,龙也就看不见了。” “可它就在那里。” “在那里有如何?天下人皆知风云欲来,岂知天龙隐于苍穹?” 负剑老人默然无语,目光湛湛,看着对坐老人一张国字脸。当年,这张国字脸可是被北蒙大汗悬赏十万黄金也要拿下来的! 国字脸老人偏头望了望西南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道:“你看,你的剑南道已是龙气汇聚,别说是龙吹气成云了,你自己都可以化作一条龙。” “再者说,你这十几年在剑南道建设稷上学宫,将天下小半数的未来帝国的肱股文人收敛,难道仅是自娱自乐,没有建成一座小朝堂的意图吗?”
负剑老人笼袖低头,沉默良久,才说道:“你不懂。” “呵呵。”国字脸老人怪异一笑,拿一种悲哀神色看着他,“我是不懂。我不懂为何你当年将横扫北蒙的好事推给我!我更不懂当年更有资质坐上龙椅的你把皇位让了出去!” 是不懂啊。三十年了,他和自己手下第一谋士石子枫多次回想猜测,都没想透唐启煌当年为何会如此犯傻,将泼天的战功与权力全都丢了出去。 分封剑南道的蜀王唐启煌没由来一笑,摇头道:“你不姓唐,你不懂。” 与之对坐的正是有天下第一藩王之称的开平王徐天德。 按照本朝制度,藩王一概不得私下会面!之前安庆王唐枭虎私会蜀王唐启煌,本来已是与制不和,多多少少还是传出一些骂声。然而此时,天下最强的两道藩王,居然敢在天下脚下会面! 徐天德苦笑摇头,他不姓唐,怎么也想不透姓唐的这一家。先是有一个将十万大军拱手让出,做一个逍遥王爷的安庆王唐枭虎,此时又有一个能当皇帝,却三十年未曾登上龙椅的唐启煌。 若是说,十年之前,新皇登基,唐启煌真是带兵逼宫皇帝,自己登上皇帝宝座,他徐天德肯定会第一个摇旗支持!毕竟两人都是一同在南北大战中走出来的老元勋了,双方都有沙场互救的恩情。 并且,唐启煌领兵作战,谋略天下的才能,可是他徐天德亲眼所看见的。岂不是那匆忙登上龙椅的唐凌霄所能比拟的。 不姓唐,果真不懂他们一家人的心思呀。徐天德心底一叹,说道:“剑南道龙气汇聚,隐隐有北上之象,你果真打算得天命而进京师?” 唐启煌依旧摇头,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想法,静静喝茶,忽而说道:“你陇西道龙气更足,又是借天下之势南下,徐天德,你真是好野心呀。” 徐天德眼眸一凝,在百万死战中磨练出来的杀气煞气登时冒了出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唐启煌。 “你此次带三千兵马入京,又打死礼部尚书徐史番,想来,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哪怕是与宫中那位撕破脸也无妨。对不对?” 煞气越来越浓,直如当年徐天德在百万死人堆中割下北蒙大汗那一刻的气势。 唐启煌淡然起身,抖了抖普通衣袍,说道:“徐天德,若是你率领南下,我想,我会忍不住率兵北上。到底是抢占中原,还是和你来一次战场初逢,你倒是可以猜猜。” 说罢,唐启煌便大笑离去,九道黄金龙气蓦然升腾冲霄,神异无比! 开平王面色更迭,静静坐在偏僻酒肆之中,直到暮色四合,才慢悠悠起身,跛着微瘸的左腿,看着最后一丝余光落尽苍山,才返身回到不远处的马车上。 当马夫侍从递来不久前传来的一张西北军事密信时,当他看到上面写着“遍城州兵败”五字时,他迎着生起晚风,淡淡说了句—— 要起风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