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野火燎原(七)
却说李辰被木兰一句话提醒,心中顿时想起了一个对付柔然的法子,那就是放火烧草。这样柔然骑兵的战马失去草料,自然无法南下。不过一旦在草原上放火,后果将难以预料。李辰思之再三,觉得这个办法虽然残酷,但如今形势迫人,也许值得尝试一下。至少自己应该将这个想法告诉宇文泰,至于最后是否实施,则取决于统帅的决心和意志。 李辰主意已定,立刻上马出营,前去求见宇文泰,面呈机宜。这边贺兰仁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们放开木兰。他厉声斥道, “今日既是大都督为你求情,便饶过你这遭。今后若是再犯,我决不容情!” 木兰心中虽然不忿,但也只得大礼伏拜,口中称谢。贺兰仁走后,众侍卫也各自散去,叱罗六波若见左右无人,低声对木兰道, “今后切不可意气行事!军中法度森严,不当处轻言一声都是罪过。你初入军旅,万勿鲁莽冲动,呈一时口快。” 木兰原本心中委屈,听了叱罗六波若一番话,顿时红了眼圈。但她年纪虽小,却是性情刚烈。自不愿轻易流露出来,她暗自平复一下心绪,对叱罗六波若行礼道, “六哥金玉良言,木兰自当谨记于心!还要多谢六哥今日施以援手!” 叱罗六波若一摆手, “咳,袍泽之间自应如此,你莫放在心上。” 木兰谢了叱罗六波若,闷闷不乐地转回自己的营帐不提。 却说宇文泰心忧战局,军议之后,尤眉头紧锁,食不下咽。突然闻报李辰复来请见,不觉心中诧异,忙命传见,自己则落座相待。 等李辰进来叙礼已毕,宇文泰问道, “天行漏夜前来,却是为了何事?” 李辰揖手道, “启禀丞相,职下过后思虑,蠕蠕逐水草而居,行踪无定。何如尽焚夏州左右周遭之草。蠕蠕马无可食,势不能久峙,自会退兵。” “哦?” 宇文泰闻言眼中立刻精光四射,但他随即又沉静了下来。宇文泰思索了片刻,对李辰道, “天行妙计层出,于我助益诚多。然此事非同小可,姑容我思之,你且莫言于他人知晓。” 李辰连连称诺,然后行礼告退。 李辰走后,宇文泰一时食欲全无,他索性推案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 此刻帐外黄沙飞扬,天色昏暗。原本雄壮的大军营寨,也隐没在漫天尘土之中,只见几点朦胧的灯火隐约可见。宇文泰立于帐门之前,满眼沙尘,心情如同这晦暗的天色般郁结。 身为实际上掌握着西魏朝政的权臣,宇文泰同样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河阴大败过去已经两年了,西魏的国力和军力都还在恢复当中,亟需休养生息。宇文泰最近一直在和苏绰、周惠达等密议全面的改革措施,期望能更大程度上的与民休息,尽快地增强国力和军力。然而时不我与,还没有等到国家完全渡过难关,柔然却又大举南侵。 柔然的入侵不仅打乱了宇文泰的全盘计划,更是对他政治威望的一种打击。因为之前对柔然的联姻友好的政策是由宇文泰一手推行的,为此他甚至逼大统帝废黜了原皇后乙弗氏,并进一步逼迫大统帝将她赐死。但是这一番努力却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柔然还是依旧悍然大举入侵。这让力主对柔然折节曲就,尽力交好的宇文泰处境十分尴尬。 所以尽管目前西魏面临着来自东魏的强大军事压力,宇文泰反复计较,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出兵柔然。因为只有尽快击败柔然,稳定北方局势,才能扭转自己在政治上的被动。 想到这里,宇文泰紫面含霜,心中不禁暗自慨叹。自己从武川的懵懂少年,到尔朱荣手下的普通军士,再到贺拔岳手下的将领,到如今为权倾朝野的大丞相,一路行来,历经多少艰险,如今终得一统关陇,使西魏朝廷可以偏安渭滨。自己整日殚精竭虑,为的就是保住这一方基业,进而可以扫平天下。然而在他不断谋取更大权势,以尽情实现自己胸中抱负的同时,自己也因为权势而成为众矢之的。宇文泰如何不明白自己如今在朝堂上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所以他决不能放弃手中的权力,这不仅是因为他还有扫平天下,成就不世功业的远大抱负还未实现,更是因为他的亲朋部属已经围绕着他形成了庞大的利益团体,进退容损,俱为一体。就算宇文泰自己不想要这滔天权势,这些人又如何肯答应。 话说此前雍州刺史王罴见到周惠达大动干戈,召集丁壮,在长安城内修筑壁垒堑壕,深不以为然,还说什么, “若蠕蠕(柔然)至渭北者,王罴自帅乡里破之,不烦国家兵马。何为天子城中作如此惊扰,由周家小儿(指周惠达)恇怯致此!” 这个号称老罴的忠直之士哪里懂得如今朝堂上暗流涌动。周惠达这一番做法,却是给外界造成了局面危在旦夕的情势,朝野上下此刻同仇敌忾,哪里还顾得上追究从前的责任。丁壮们集中起来,可以防御柔然,更是为了防止上回长安之乱那样的事再次重演,从而使宇文泰可以安心出兵。只要宇文泰这次能平定柔然的入侵,他就是济世的救星,没有人再会理那些从前的旧帐。 今日之战,宇文泰谋划良久,寄希望能一战重创柔然主力,可惜功败垂成。西魏军英勇奋战,眼看胜利在望,却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所打断。宇文泰只得暗叹天时不予。如果不能迅速击败柔然,不仅很可能给东魏乘机入侵的机会,更让自己在朝堂上处于极为被动的局面。 此刻,仍是西风劲吹,漫天沙尘飞扬。宇文泰立在帐中,透过熊熊的烛火,似乎能够看到空气中弥漫着微小的尘埃沙砾,就如是在下着漫天飞雪一般。呼吸间,似乎满嘴满鼻的灰尘。刚刚擦拭过的书案,转眼间已经又落下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宇文泰不禁连连打了几喷嚏。但比天气更让他觉忧心的,还是军情。柔然今天虽然吃了仓促上阵的亏,但主力未损,所以必不肯轻退。下次他们自然会吸取教训,再想击败他们恐怕不会象今天这么容易,很可能需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如果西魏军在与柔然的交战中损失严重,即使获得最终的胜利,也是不符合这次作战的目标的,因为西魏军还要面对更主要,也更强大的敌人东魏。既要速战速决,取得对柔然之战的胜利,又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损失,这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宇文泰反复思量着刚才李辰的一番话。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李辰献上的烧草之策,也许倒不失为一条好计。柔然骑兵没有自备马料的条件和习惯。如果真的能将柔然南下路线上的牧草统统烧掉,战马无草可食。柔然人就无法南下,只能选择退回漠北。 但是这么做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首先,夏州、灵州一线杂居着胡汉各族十余万人口,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主要从事农业和牧业生产。如果放火烧草,即使是事先通知,使他们避免人员和牲畜伤亡,但他们赖以生存的牧场和庄稼将不复存在,这十余万人的生计将成为大问题。西魏如今国力较弱,安置这么多人口将是极为沉重的负担。 即便是下决心要烧草,也仍然有许多问题。首先此地的居民多为胡人,朝廷对他们实行的是羁縻政策,不如在中原实行的管理那般严密。这些胡人与中原的百姓不同,面对外族入侵,也未必会与朝廷同心,很难接受这种将自己的家园付之一炬的严酷做法。稍有不慎,就会激起他们的反抗和叛乱,这只会进一步恶化边境的局势,也是宇文泰所不愿看到的。 宇文泰反复思量,却是一时难以决断。是夜,宇文泰辗转反侧,几乎漏夜无眠。 第二日,宇文泰再召此番出征的李弼、独孤如愿、赵贵、于谨、侯莫陈崇等几员重将密议。 闻听宇文泰言出烧草之策,众人心中都觉一震。在座的都是西魏军中顶级的大将,久历战阵,见识卓人。宇文泰方才言毕,他们便已经各自在脑子里将其中的利害得失都计较了一遍。 大丞相府长史,兼大行台尚书于谨迟疑道, “此计玉石皆焚,过于阴毒,用之恐违天和。” 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山郡公赵贵则不以为然道, “中原者根本也,狄戎者枝蔓也。损根本而益枝蔓,此古之未闻。况胡狄畏威而不怀德,叛降无定,虽经羁縻,终不可与中原同之。现下情势紧迫,毁狄戎之所居,保中原之康平,我看此计可行。” 赵贵一番话说的在座众人频频点头。其实在座的大将包括宇文泰几乎都是出身武川镇的鲜卑,但是自拓拔氏入主中原,已立国百年,经过持续的汉化,鲜卑人已经以中原人自居,而将其他的游牧民族视作狄夷。赵贵刚才一番话,站在民族大义的高度,肯定了烧草舍狄戎而保中原的正当性,这让宇文泰和在座的人放下了心理包袱。 边上开府、侍中、领军将军、骠骑大将军、河内郡公独孤如愿形容俊美,仪态风流,他思忖道, “只是如今西风劲烈,野草尚青,恐是难用此计。” 在座众人都是有经验的将领,自然明白火借风势的道理。现如西北风大作,西魏军正好处于下风,此时点火,弄不好会烧了自己。而且,草原上的野草一片青绿,并不容易被点燃。大家一时都陷入沉思,现场静默了下来。 过得片刻,骠骑大将军、大都督、赵郡公李弼道, “时值春夏之交,风云易变,明日风停草干,亦未可知。我看不妨先静候数日,暗备引火之物,待沙尘落定,再行计较。” 宇文泰称善。 李弼又道, “只是有一样,此事须得行事机密,若事先走漏风声,恐自生乱。” 当下宇文泰已下定决心,点头道, “景和(李弼字)所言甚是,此事便止于诸君,切勿外泻!诸位下去暗备引火之物,待风向转换,便依计而行!” 之后数日,风力渐渐减弱,沙尘也逐渐沉淀下来。整个大地似乎都落下了一层厚厚的沙土,空气异常干燥。太阳也重新露出了笑脸,甚至阳光似乎比之前更加炙热。举目四望,茫茫原野已经失去了先前碧绿的颜色,大片青草变得萎靡枯黄。原本青翠如茵的草原,如今青黄相间,象个癞痢头一般。 这一日的晚间,突然东南风大作,实施烧草作战的时机已经成熟。宇文泰当即大集众将,一时间,宇文泰的中军大帐内人头济济,铁甲铿锵。 宇文泰顶盔贯甲,端坐于大帐正中的长案后,身后蔡佑等几员帐内亲信都督,全身铁甲,高大威猛,若铁兽一般捧刀而立。 宇文泰冷面肃容,双目生光,令人望之生畏。见到众将聚齐,宇文泰出言道, “蠕蠕性比兽类,全无信义,叛服不定。方才誓盟约好,便又犯境劫掠。此番我军精甲尽出,务求翦灭。朝廷岂好肆兵极锐,凶器不戢?然急病除恶,事不得已耳!然蠕蠕风驰鸟赴,倏来忽往,今又畏我如虎,剽师远逍,我军欲求一战而不得。幸天时助我,风转尘定,今我意顺风举火,遍焚境上之草,逐其北遁,以靖边地!” 下面众将中李辰听宇文泰如此言道,暗自点头,心道, “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却见夏州刺史、稽胡帅刘平伏急急出班伏拜于地,他满面惊惶地道, “大丞相,这万万使不得啊!职下与族人累世居此,遍耕山林,况牛羊牲畜皆以草为生,今若遍焚境上之草,职下及族人生无地矣!” 宇文泰和蔼地对刘平伏道, “此事情非得已,若蠕蠕拥兵不退,边地必然糜烂,汝与族人也无法生息。此战之后,汝便携族人悉数内附,一如中原之民,朝廷再免汝等五年赋税,你意如何?” 刘平伏流涕顿首, “朝廷天恩浩荡,职下与族人铭感五内!只是祖宗之地,难以轻弃。请大丞相格外开恩,万勿如此啊!” 宇文泰紫面含霜,冷声道, “此事关乎朝廷安危,势在必行!军国大事,岂容你以私情阻逆?你且下去向部民宣喻军令吧,切记约束部众,勿使乱我大计。” 刘平伏不敢违忤,只得大哭而去。 宇文泰先调军暗中监视稽胡人的营地,以防生变。然后宇文泰亲统全军出动,直扑北方草原。 是夜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将大地照得一片雪亮。西魏军高举火把,如同一条长龙一般奔袭而来。只见长长的火龙突然如同即将入海的大河般又分成了数十道支流,象一张密网一般在广袤的草原上播撒开来。渐渐地这张密网又转化成东西长达数十里的一条火光组成的河流。 西魏军到达指定的方位以后,就将随身携带的硫、磷、油脂等引火之物撒在面前的草地上。只听一声令下,数万西魏军同时将手中的火把甩了出去。红色的火焰几乎同时在数十里长的线上飞腾而起。然后西魏军疾速后退,返回夏州。 时值五月,正值初夏时节,一时东南风大作。又恰好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空气异常干燥。被西魏军点燃的大火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瞬时已是烈焰腾空。数十里长的一道火线借助风势,立刻熊熊地开始向北方蔓延。很短的时间之内,草原上已是浓烟弥漫,火浪翻滚,几乎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 再说柔然可汗阿那瑰前日趁着风沙突降,率部冲出了西魏军的包围。他回到自己的营地后,立刻拔营起行,于数十里外重新建立了自己的金帐。这场战斗柔然虽然遭受了一定的损失,但那大都是杂胡,柔然的核心部众损失轻微。这几天,原本四下劫掠的柔然骑兵陆续受命赶来相会,柔然军势复振。阿那瑰觉得自己又有了与西魏军决战的底气。前日之战,西魏军突然逼近金帐,柔然不得不仓促应战,结果吃了不小的亏。阿那瑰对此耿耿于怀,他发誓这次一定要打败西魏军,进而大掠关中方解此恨。 今夜阿那瑰在金帐大宴诸部大人,向大家宣布了自己要全力南下的意图,引起了一片欢呼。诸部大人们一致表示愿意随着阿那瑰一起踏平长安。志得意满的阿那瑰不觉开怀畅饮,最后酩酊大醉。 到了半夜时分,阿那瑰被人拼命地摇醒。阿那瑰只觉口干舌燥,头疼欲裂,他烦躁地只想拿刀将叫醒他的人劈死。就听那人不断地呼喊着, “可汗,可汗,您醒一醒,醒一醒。温豆拔大人有急事要向您禀告!” “温豆拔?” 阿那瑰头脑清醒了一些,自己手下最得力大将深夜前来禀告,一定是什么万分紧急的事情发生。阿那瑰强忍下杀人的恶念,抬手道, “叫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温豆拔走进帐来,他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道, “尊敬的可汗,请您到帐外看一眼吧,我们的敌人用恶魔般的手段布下了灾难!” 阿那瑰闻言一惊,顿时酒醒了大半,他披上近侍捧上的锦袍,不及系带便阔步走到了帐外。却见整个营地的柔然人似乎已经全都起来了,正不住地向南眺望,一边还在惊慌地相互议论着。 阿那瑰登高向南望去,却惊见南方一片透亮,红色的火光似乎将整个夜空映成暗红色。依稀可见大股的浓烟将天上的皓月和星辰都遮盖的暗淡无光。一股呛人的草木灰烬的味道直钻入阿那瑰的鼻腔。 阿那瑰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