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野火燎原(六)
却说西魏军和由头兵可汗阿那瑰亲帅的柔然主力于夏州以北的草原上展开决战。双方铁骑互冲,战况惨烈。西魏军达奚武、韩果、侯莫陈顺、李辰四军齐出,凭借优势的装备和战术,将出战的柔然军杀得大败。柔然人全线动摇。阿那瑰不得不率本部后撤,准备逃离战场。 此刻,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开始有些炙热地照射着广袤的大地。笼罩在一片明丽的阳光下的青色草原,如今却显得分外混乱和血腥。被击败了的柔然人像受惊了的蜂群一般,漫无目的四处狂奔。柔然骑兵们倒卷旗帜,斗志全无。他们低下身体,伏趴在马背上,拼命地扬鞭打马,想要远离战场。柔然人的溃败如同是正在汹涌退去的潮水一般,他们身后遗留下遍地的伏尸和死马,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器和倒伏的旗帜,满目狼藉。 而追击的西魏军气势如虹,达奚武、韩果、侯莫陈顺、李辰四军象四支犀利的箭矢在柔然人的背后穷追不舍。侯莫陈顺军和华部军邀战在先前,此刻胜利在望,两军士气高涨得都几乎已经到了沸点,人人奋勇争先,望着正在撤退的柔然王旗猛冲。他们这番举动,倒叫原本是前锋的达奚武、韩果两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不觉,侯莫陈顺军和华部军已经突在了前面。 突然之间,前面正在舍命奔逃的柔然骑兵突然纷纷开始放慢了马速,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鼓噪声,避开正面,然后蜂拥一般向两边涌了过去,如同是原本呼啸奔腾而来的河水被河道中间突然出现的巨礁生生劈成了两半。后面紧追而至的侯莫陈顺军和华部军双双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只管向前冲来。当他们尾随奔逃的柔然骑兵冲到近前,方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柔然人的庞大军阵,不下万名柔然骑兵阵列整齐,此刻正不住地向前发箭乱射。在他们阵前二百步范围内,柔然败兵横尸遍野。列阵的柔然骑兵毫不手软地用密集的箭雨将自己人射得人仰马翻,硬生生地将洪流一般的败军逼得从阵列两侧奔逃而过,稳住了当面的阵脚。 这队柔然骑兵的主将,正是受命领军断后的俟利发温豆拔。温豆拔乃是柔然宿将,久历战阵,为人雄沉坚韧,深得军心。他今日临危受命,当下指挥本部万余骑兵列阵。温豆拔所部属于柔然的核心部众,战斗力远高于据前出战的杂胡,加上温豆拔本人平素在部众中威望极高,所以当他指挥所属骑兵列阵断后的时候,全军战意高昂。在柔然人纷纷溃散的一片混乱中,他们不退反进,面向西魏军从容列阵,犹如一块在洪水中巍然不动的巨石。 只见西魏军紧随柔然前方败军之后而来,而受到压迫的柔然败军慌不择路,只管往后阵拼命奔逃,已经将柔然本部的阵势也冲乱了。温豆拔当即下令,命全军一起张弓往前方乱箭而射。他所部万骑受命一时万箭齐发,不管青红皂白对准前面就是一通乱射,顿时将溃兵射倒一大片,跟在后面的柔然败军见不是头,齐声发喊,丧魂落魄般纷纷绕过温豆拔的军阵,从两侧奔逃而去。原本几近崩盘的柔然大军的阵列,硬是被稳定了下来。 这边侯莫陈顺军和华部军一路追杀过来,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斩首无数。两军正杀得性起,突见前方敌人列阵相敌,当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纵马直冲上去。刚才一路追击,华部军的阵列已经有些散乱,那边侯莫陈顺军的队列更是已经被拉成了一条长蛇。两军不及整队,就这般直冲过去。却不想敌军阵列前到处都是伏尸和死马,严重阻碍了骑兵的行进,两军冲锋的速度都不得不慢了下来。而对面柔然人阵列整齐,乱箭齐发,箭矢如密集的雨点般迎面袭来。西魏军虽然甲胄精良,身体不致受到严重的伤害,但是他们都是轻骑,坐下的战马却没有任何防护。只见当先的华部军和侯莫陈顺部骑兵的战马接二连三地被柔然人的弓箭所伤,往往在狂奔中突然仆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地摔下马来。 贺兰仁见势不妙,立即指挥华部军转向后撤。华部军的长处是阵列严整,以整对乱。现在经过刚才的一番追击,队形已经有些散乱,不是与敌对决的好时机。所以他意欲暂时领华部军脱离战线,回到敌军弓箭杀伤范围之外,整顿队形,以便再战。 另一侧,侯莫陈顺军却仍在舍生忘死地拼命突击,但敌军密集的箭雨让他们伤亡大增。只见侯莫陈凯将手中的长槊舞得如同风车一般水泼不进,不断将射来的箭矢击飞出去。他如同一支突前的箭头,不屈不挠地向柔然人的阵列冲来。柔然人也注意到了他,越来越多的箭矢向他飞来。侯莫陈凯毫不畏惧,他身上的铠甲上钉了好几支箭,坐下战马也受了重伤,但他如同一只发狂的猛兽一般,仍然冒着密集的箭雨不断催马向敌阵冲来。柔然人见他如此悍勇,心里不禁都有些胆寒。居中指挥的温豆拔见状眉头一皱,冷鸷的目光中寒芒逼射。他伸手取出自己的三石硬弓,搭上一支雕翎铁箭,然后张弓如满月,瞄准侯莫陈凯就是一箭。侯莫陈凯正在奋勇突进,久历战阵的他突然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下意识地将身一扭,前胸堪堪避过一支如闪电一般呼啸袭来的箭矢,却是仍是被这支箭贯穿了左臂。侯莫陈顺左手一沉,顿时舞不动长槊,他身上立时又中了几箭。而他坐下战马此刻也终于力竭,砰然倒地。危急时刻,侯莫陈顺和侯莫陈琼双双飞马杀到,抢了侯莫陈凯往回便走,他们的部属也随之后撤。 侯莫陈凯回到己方阵中,此刻他已是浑身浴血,根本看不出衣甲原来的颜色。他伸手拗断左臂上的箭杆,然后将箭从另一头起出。却见此箭又粗又长,菱形的铁箭镞寒光四射,显然不是普通人所用的箭。侯莫陈凯撇下断箭,右手戟指敌阵大骂, “好贼子,胆敢暗箭伤吾!今日吾誓取汝首级,以报此恨!” 说罢,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持槊上马,还要再战,却是被侯莫陈顺喝止。 此时,华部军已经整队来会,达奚武、韩果也率军赶到。四将合兵一处,继续猛攻敌阵。但由于已经连续作战,四将所部都已经有些人困马乏,而当面之敌不仅人数占优,更是柔然军中的精锐,战力不弱,加之主将温豆拔指挥得当,李辰等人始终无法突破柔然人的阵列。而温豆拔见到已经达到阻敌的目的,而敌军主力重骑即将赶到,所以也不恋战,指挥所部开始缓缓后撤。 李辰等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这样将其放跑,挥军在后紧追不舍。温豆拔用兵老到,他将所部分为数支,轮番出击,不断威胁西魏军的侧翼,使西魏军无法逼得太紧。双方且战且走,始终绞在一起。 后来宇文泰终于帅西魏军主力赶到,他留下部分重骑协助李辰等人包围攻击温豆拔,而自己则亲帅大军赶去围歼柔然可汗的狼骑军。受命率轻骑出击的西魏军左右军主将独孤如愿、李弼,在绕了一个好大的弧线之后,终于截住了柔然可汗阿那瑰,此刻已经和狼骑接战。 这是决定双方命运的一场决战,无路可退的柔然人激发出了凶悍的本能,开始拼死搏杀。而阿那瑰的狼骑军实力不容小觑,立刻就给西魏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在茫茫的草原上,西魏和柔然十余万人马在一个极为广大的战场上忘我厮杀,激烈的战斗随处可见。到处都是战马的嘶鸣声,武器的撞击声和双方战士的呐喊声。 就在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刻,原本西方天际的那团诡异的黄色已经席卷而至。就见整个天地之间,似乎被拉起了一道土黄色的幕布,这幕布顶天立地一般,所过之处将一切万物都遮掩起来,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藏入一个不见天日的魔袋之中。 此刻西风紧烈,迎风而战的西魏军渐渐被动起来,狂风吹得他们简直抬不起头来,发出的箭矢也不知飞望何处。而柔然人则士气大振,狂呼长生天显灵,开始拼命突围。 不多时,那道土黄的幕布已经逼到眼前,这时大家方看清楚,却是一道无比猛烈的风暴正裹挟着沙尘滚滚而来。风暴的底端尘土翻卷飞扬,如同千军万马冲锋一般。又如波浪滔天的潮水,正汹涌地席卷大地。眼看着滚滚沙尘将正在殊死拼杀的敌我两军一一吞没,不留痕迹,李辰心中骇然。好在他前世见识过沙尘暴的厉害,急忙下令道, “全军密集队形,听从号令!大家掩住口鼻,切勿乱动!” 他身后的木兰闻听急忙取出遮面的纱巾系在面上,遮住自己的口鼻。她手未及放下,疾风裹挟着漫天黄沙已经呼啸而至。木兰只觉得被人狠命地推了一把,几乎向后直从马上摔了下去。她身边的叱罗六波若伸手一把扶在了她肩头,帮她稳住身形。木兰来不及道谢,忙伏下身子双手紧紧攥住马缰,费了老大的劲才在马上坐稳。华部军将队列紧紧地靠在一起,抵抗着狂暴的沙尘的吹袭。此刻人人都被风沙吹得无法睁目,耳边只是不断听见战马惊恐的嘶鸣和人被狂风吹得从马背上摔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风势渐小,大家才纷纷张目,从马上直起身来。只见漫天黄沙弥漫,对面几不可视物。原本明亮的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地之间光线晦暗,似乎重新又回到了黑夜一般。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的味道。木兰虽然有纱巾遮住口鼻,但此刻只觉满嘴尘土,甚至都能感觉到牙间微小的坚硬沙粒正在磨牙的感觉。 华部军凭借整齐的队列和优良的纪律保持了队形的完整,将士也没有在风暴中受损或失散。但是其他西魏军 就没有这般幸运了,整个西魏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吹得大乱,兵不见将,将不见兵,已经完全失去了指挥和序列。 这般情形,自然已是无法再战,柔然人也乘机逃得不知去向。西魏军主帅宇文泰见战机已失,诸军也在沙暴中失去联络,只得下令鸣金,传讯诸军重新集结。四面的西魏军闻听到金鼓讯号,纷纷赶来会合。各家将主,督将大声吆喝着召唤自家的兵士。慢慢地,西魏军终于重新集结起来。包抄柔然军后路的独孤如愿、李弼也先后率军退回。宇文泰命库狄峙和夏州刺史,稽胡帅刘平伏为先导,在一片昏暗的沙尘中辨识方位,引导全军缓缓退回夏州。这场原本谋划良久,胜负已分的决战,却因为这样一场沙暴的突然来袭而不得不黯然落幕。 出战的西魏军陆续返回了夏州大营,西魏军此战损失不大,也给柔然军队以一定的杀伤,但是却没有达到围歼柔然主力的目的。此时,整个草原似乎都被漫天的黄沙所覆盖,暗如长夜,没有人知道柔然人的主力去了哪里。即便是知道了,在这样一种天气状况下也是无法出兵作战。 当宇文泰回到夏州,却还有一个更为糟糕的消息在等着他。当西魏军主力北上之际,驻守东部前线的西魏行台宫延和,陕州刺史宫延庆率军投降东魏,东魏以河北马场设义州置之。 西魏军诸军回营后尚未及休整,诸领军大将便被宇文泰紧急召集到中军大帐商议军情。此时时辰虽早,然而天地间沙尘飞扬,不辨天色,一片昏暗。宇文泰的中军大帐里烛火通明,宇文泰端坐帐中案后,伸手抹去案上厚厚一层浮土,不禁暗自皱眉。帐下众将济济一堂,此刻却是无人言语,唯有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土腥味。 西魏立国弱小,始终面临来自东魏的强大军事压力。所以不得不折节曲就,结好北面的柔然。但是柔然贪婪成性,这次又背信弃义南下侵掠。西魏朝廷迫不得已,决定进行军事反击。希望能够速战速决,给柔然以沉重打击,使其近期内无法再度南下。这样西魏军可以全力应付来自东魏的威胁。 原本这场战斗顺利地按照宇文泰的设计的走向进行,宇文泰成功地骗过了阿那瑰,使西魏军主力出其不意地逼近了柔然人的营地,柔然人被迫仓促应战。西魏军已经挫动了柔然人的阵势,并包围了柔然可汗,如果能够歼灭或重创柔然人的主力,将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维持北方局势的稳定。但是今日柔然命不该绝,关键时刻却是一场风暴突如其来,将战场彻底搅乱。柔然主力未损,人数上也远远多于西魏军。如今吃了这样一次亏,自然不会再轻易给西魏军机会,今后的战斗只怕不好打。很可能会将西魏军拖入到持久战中去。这是与西魏的战略目标不符的。西魏的主要威胁还是东魏,所以不可能将主力部队长期部署在北方。现在由于宫延和、宫延庆降敌,东魏已经尽知如今西魏主力北上,关中空虚的内情。如果西魏军主力不能尽快回师,要是东魏军趁势西进,局势恐将大坏。 宇文泰和众将商议良久,却是始终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宇文泰只得下令侦骑冒着恶劣的天气四下出动,尽快寻找到柔然主力所在,以便尽快重新与之决战。 军议已毕,李辰回到华部军的营地。贺兰仁迎上来问道, “如何?” 李辰摇摇头, “众人都无良策,惟愿天光早靖,能再与蠕蠕一决!” 贺兰仁把脚一跺,恨恨地道, “此天不予我也!否则今日势必大破蠕蠕。” 李辰叹息道, “天机难测,非人力可为也!” 李辰其实心中比谁都要着急。此番华部全体动员,青壮几乎全都应征入伍了,整个华部的工农业生产全都停滞下来。如果形势不能迅速改变,华部的损失将不可估量。而且这么多人从军备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也极为惊人。一方面没有生产,一方面又消耗惊人,时间不用太久,估计华部就支撑不下去了。 李辰对贺兰仁道, “我军皆精锐之师,若与蠕蠕相战,获胜可期。惟虑天时不济,若此战旷日持久,一则虑东虏异动,二则虑我军补给难继。” 贺兰仁道, “蠕蠕与我不同,营中多蓄牲畜,战士食rou饮乳即可,战马遍地青草可食。故我军利速战,蠕蠕利久战。若蠕蠕避我锋芒,游走不战,与我相持境上,我军势恐不利!” 两人商量一阵,都觉得目前的局势十分棘手。二人束手无策,一时心情都十分沉重,他们抬头注视着漫天的黄沙,半响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见旁边有个女声怯怯地道, “启禀大都督…” 李辰转身一看,却见木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二人身边,正在躬身行礼。贺兰仁闻声也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盯着这个清秀的军官。李辰淡淡地道, “哦,是木兰啊。你可有什么事吗?” 木兰小脸一时有些微红,她有些局促地看了贺兰仁一眼,再行一礼低声道, “启禀大都督,职下想请求生个火,烧些热水…” 原来木兰今天初次上阵,不仅出了好几身汗,而且最后风沙来袭,更弄得她浑身上下全是土。至今她还觉得满嘴沙子,似乎自己快要变成一个泥人了,只要伸手在身上拍一拍,就能落下一层土来。女儿家毕竟好洁,木兰实在是无法忍受这个样子。所以她见大都督和贺兰都督恰好都在,就寻思着是否找他们求个情,允许自己起个火烧些热水擦拭一下身上。木兰起先不敢说话,见到李辰和贺兰仁半响无言,方才壮胆上前。 李辰毕竟是过来人,听了木兰的话,瞬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望望贺兰仁,贺兰仁是行军总管,他应该是他的职权范围。 贺兰仁冷着脸道, “大军宿营,最忌祝融,如今风势大作,天干物燥,你却要取火烧水?所请不准!还不退下!” 木兰没想到自己小小的请求被贺兰都督一口回绝,顿时又羞又愤,但也只得躬身而礼, “职下遵命!” 说罢她转身退下,口中却是不忿地小声嘀咕道, “这般看不起人,要烧我也只会烧了敌人…” 她道自己声量很低,却不知被李辰和贺兰仁二人听个真切,李辰闻言心中一震,似乎有什么是东西突地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但他自己也意识没有明白这是什么。那边贺兰仁却早已勃然大怒,他喝回木兰高声怒斥道, “尔好生大胆!竟然如此藐视上官,出言顶撞!来人呐,将她给我拿下了!” “遵命!” 几个侍卫闻声上前架住了木兰,为首的叱罗六波若拼命地向木兰使眼色,意思叫她赶紧赔罪求饶。木兰却是倔强地仰起头,抿住嘴唇一声不吭。贺兰仁才要下令将木兰拖下去打三十军棍,却突然想起她是个女孩子,似乎扒掉裤子打屁股不太合适。贺兰仁正在寻思如何处置木兰,却被李辰一把抓住。只见李辰目光炯炯地盯着贺兰仁道, “阿檀,你适才道,蠕蠕的战马只要有青草就行。如果我们…” 李辰将双手举到贺兰仁面前,突然十指向天张开。贺兰仁皱起了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突然他眼睛一亮, “你说烧草!” 李辰仰天面对漫天黄沙冷冷地道, “你说的不错,如今风势大作,天干物燥,如果我们顺风放火…,哼哼,且看蠕蠕如何相持!” 李辰倏地转身对贺兰仁道, “我即刻前去面见大丞相!” 李辰转头看了满脸倔强的木兰一眼,接着又道, “至于她么,我看不妨饶过她这次,此计若成,其当为首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