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强者的狂舞
决斗的世界是静止的。 风沙霜雪,皆不动声色。世间唯剩两柄利刃,分属两名强者。 火星溅入泥地,它们犹如互相锻造着。 杜茗的剑出很快,剑影恍恍然,让它仿佛比一般的兵刃要细。蒲叶眼看去,觉得自己若能以全力斩出一刀,定能连人带剑折下他。 然而对方并不给此机会,连续激进的点刺让她两旁招架,没有还击的余裕。极不易得来一个反斩的空隙,又被对方闪身挥剑逼开距离。她不由得极度紧张,对方出招刁钻到不容丝毫懈怠。 对于杜茗,战势同样是焦灼的。蒲叶的防守堪称精密,相对于频频进攻的他,她显然能以逸待劳。他的剑路逐渐急躁。 他突刺一剑,蒲叶闪身,他急不可耐收手欲再刺,却被她看清了。 蒲叶收手,竖起刀,意欲拨开剑锋。然而他并没有出手。 他以佯攻骗她应对,实则不刺,变为斜向一斩。 “乓!” 蒲叶用刀身格下。原是她也看穿他计策,虚晃一刀,并未真正去出手拨。为防止她反突而来,他忙双手握剑挥斩,想要封锁面前来逼退对方。 “乒——” 她早已举刀,截下此击。 他的焦躁传递到手部,掌心与指的微颤引动刀身,透过寒铁被蒲叶读知。 品棠在后方远望二人缠斗,将一枚石子攥在手里,手心已全是汗水。 两人架住兵器,寒意漫上脖颈,谁也不敢妄动。 “推开。” “她。” “突袭。” 对手零星的思路不断被她觉察。 若如此,她打算自身亦后退,卸力让对方扑倒。 一枚石子飞至,并没有击中谁。 “唰——” 落红尘中。 蒲叶退两步,清晰的痛感从小臂传来,一道血痕在衣料中间赫然可见——她被他的剑尖划到。 杜茗甩了甩剑,他方才因石子分神,攻击未向要害去。 …… 她已明白她的失误。 他在刚才的一瞬,竟松手让剑落下,兵器脱手,掩盖了一切意图。蒲叶未料到这一手,读心所得瞬间成为空白。而他迅速俯蹲,在半空重新接剑,顺势反手划出,击伤了对手。 她太过听信兵刃的感觉,忽略了人的谋划——对手比一般人老练,并且知晓她由剑听心的本事。 再度忍痛抬起刀,却见他将剑高举,剑尖指天,毫无攻防之态。 天空开始飘雨。 “天意所在,果然胜者是我。”他说道,“曲水尚有,长咏流觞。” “……!” “蒲叶,可曾听过‘蝶澜狂意斩’?”他昂着头问。 她捂着手臂,淡淡答: “没有。” “呵……那便是对了。那万荆说,唯靠剑术不能成将才……我已经将这招雪藏许久。” 他的眼睛泛出红色。 蒲叶只觉这是机会,并不同他多言,直举刀压去。不料对方出手竟快于先前,仿佛不经思索,力道也陡增。交兵时巨响传出,她被推开数丈,手中刀轻盈了许多——原来刀已折断,残片迸裂飞向空中。 对手的剑亦碎。 兵刃的残片翻飞,却如叶般缓缓而落。 “所谓‘狂意’,便是随心——此招虽以‘斩’赋名,却亦可不用剑。”杜茗看着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后蹬腿抵住地面。 他倏然起跳,也许是刻意为之,他的动作在旁人眼中柔缓至极。他在空中,用手招引着气流;用腿踢向那些碎片时,其势却猛烈,以至于声如暴风。碎片接连冲出,和雨齐鸣。整招一气呵成。 以柔击刚,出奇随性,亦如流觞剑派的意旨一般。 蒲叶意欲用刀格下那些射向她的刀剑残片,然而其冲击力道比重弩更甚,直将她的断刀击飞。她只得向侧翼奔跑躲闪。 品棠见此,也丢下手中石,生怕再掷去暗器,被卷入那碎铁风暴之中,反倒伤了蒲叶。 决斗的双方都已失去兵器,但蒲叶明显处在下风。 连续拼剑、受伤加上跑动,让她的体力有些不支。反观杜茗,腾空而舞,似乎在招式中同风雨共呼吸,并不多显疲态。 箭簇般的碎铁簌簌掠经身旁,她的身体愈发沉重。 …… 她没有余力多想了。 刀已失去。 最后一着。 她跑着,尽力深吸一口气,将指头含进嘴。 踏破风暴,可否? …… 急促的蹄声仿佛锤击着海浪而来——从杜茗的后方来。 他误以为后方有一骑援兵,匆匆结束招式落地。回首一看,一匹骏马正飞驰而来。 那是伍起的马,骙瞿。 先前出村时候,蒲叶就已通过哨声让它待命。 杜茗这才发觉手中兵刃已弃,他毫无还手之力。骙瞿直撞向他,他飞起数尺。 重重摔在地面后良久,他爬起身,甲胄碰撞发出声响,血从衣甲的缝隙里渗出。 蒲叶只看着他,品棠也凑上前。 “咳……”他徐徐道,“不错,在被赐‘信将军’称号后,我……没这样打过了。” “……” “这是开始罢了,你杀不死我的。” 他的确未死。 她试图唤醒真天子的意志,却未能做到。想是她已被那银瓶中的东西污染。 “我还清醒……等待一个南下的契机……到时候,尽是我的……” “我的那些人怎么样了?”蒲叶问。 “死了。”他答得很快,“草芥罢了。” 她攥紧拳头——攥紧刚才战斗的余温。 “你杀不死我的,只能把我丢在这里……我很快会回来。” 品棠看了一眼井口,然后迅速收回眼神,装作没有看。
“告诉我,你们利用了什么?契机是什么?”蒲叶问。 杜茗笑了。 “你……看准了。阳谋……才有意义,不错。” 他站起身,仿佛精力又充沛了。 品棠拉着蒲叶的手臂向后:“他怎么……” “强者如我,才能抵御‘那东西’对意志的侵蚀,并且享用它的力量。” 蒲叶未动。 “不动么,”杜茗指着蒲叶说,“就算战胜你也于我无益,从你走那天起,你就已一文不名。不赶尽杀绝,是尽我与蒲将军的友人名分。更何况,今日我并未赢得彻底。” “那为何要同我交手?” “出于好奇,试探你的斤两罢了——毕竟我不可能输。还有,别忘了你是通缉要犯。” “……” “同你讲吧,蒲叶。‘影啮之契’——不知你是否听过这古碑文上的词。那是能让人变为利器的存在,如万荆那老头说,‘全境生民,皆为我邦国效力’。所谓南下契机,便是我们能找到办法,完全掌控它时。彼时吾君之兵马,虽堕成魔,亦能使兵戈、听号令,囊括四海,不过一天半晌耳。” “……” “你就算知道这些,也已经无能为力。我所掷银瓶中的毒水,看着虽未让你附上此恶契,却也让所谓‘千岁真天子’的意念弥散。现在的你,除懂些武术外,同常人无异,甚至连那种怪物都杀不死。常人在此年岁间,反而最为可悲。” …… “等着吧,”蒲叶说,“下次我会用蒲家的刀术赢你。” 杜茗听罢,大笑三声曰:“我闻蒲家子大言不羁,今果见如此。” 他转身向北方迈去。 与之相反,她牵马,与品棠一同向南方走去。 “那人最后感觉……有点变化,”品棠说,“变狂躁了。” 蒲叶轻轻应了一声。 她想,要做什么……不能再忧愁了。 她的对手不仅不死,还能指挥附恶死者所化的怪物。“影啮之契”并不简单。 “我刚才险些失手了么。”她对品棠说。 “好险的……我看得可紧张。” 她咬牙撕下一段衣料。 “帮我按住。” “嗯。” 她熟稔地为自己包扎。 “就连大吕刀术也还不够强……那么,没什么东西是无坚不摧的了,料想他们也不过如此。”她自言自语,忽而转头对品棠言,“我会精进武艺,找到办法唤醒我心中的‘真天子’,然后去报仇。” 品棠刚才正看着她的乱发出神,忽而望向前路,抖擞道: “我随你去!……欸?等等……‘真天子’是谁?” 雨仍然在下。 直到两人来到江边,看见柴中刀静静插在地上,凝视着东去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