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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第十卷四十五章:沉冤莫白

    “……那一次,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冷的清晨,从头到脚,都在不断颤抖,不怕江公子笑话,在下当时几乎站都快站不稳了。”说到这里,周自得拿起桌上酒杯,吱的一声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令他的脸不由得变形,随后他呼的一声长叹口气,惆怅之意,溢于言表。

    江笑书不由得问道:

    “在那之后呢?”

    “在之后,我立刻回了府衙公堂,待人到齐之后,审问此案冤情……”周自得一顿,随后道:

    “那一天是我上任的第二天,可那姓汤的师爷却已离去了,当日的审案记录,都是由我自己亲自撰写的。案子一审,明明白白,江岳帮罪恶滔天,无可辩驳,随后我便叫人去传唤王阳……江公子,你一定认为王阳不敢来是不是?”

    江笑书叹了口气:

    “独龙哥做如此恶贯满盈的勾当,一做就是好些年,自然是上面有更厉害的大人物罩着他,否则又怎会如此猖狂?你传他,他若不来,他反倒还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呢……要我说,他不但来了,而且还大张旗鼓,敲锣打鼓,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周自得重重点头,随后抬起头回忆道:

    “那一天,公堂之上,独龙哥和陈财被传了上来,数百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聚在门口,将整个府衙堵得水泄不通,我去呵斥他们,谁知那个让我洗地的汉子竟呛道:大秦自古以来就允许审案的时候乡民围

    观旁听,只要不越过底线便可,知府大人驱赶我们,难道是心里有鬼么?”

    “手下都如此嚣张,正主岂不更加变本加厉?”

    “我回来继续审案,还未开口,独龙哥便大叫冤枉,他说自己不过在码头上做些小生意,不知是谁诬陷他,说他拐卖人口,真是猪狗不如。我听得怒发冲冠,立刻大喝道:‘你们江岳帮拐卖之事证据确凿,再加上本官亲眼所见,你还敢说自己被诬陷,好不知廉耻!’独龙哥听完,故作惊疑道:‘好罢,就算昨晚真的有人干了拐卖的勾当,可昨晚我明明在赌场掷骰子,不少人都看见了,昨晚的事,又怎么能算在我头上?’他说完后,朝后方问道是不是呀,那群汉子便齐声道是啊,您昨晚哪儿也没去,声音好生刺耳,险些连屋顶都震塌了……真是一群好贼子!”周自得越说越气,在自己大腿狠狠一拍,满是愤慨。

    江笑书亦是十分愤怒,他自幼长于京城与青州琅琊郡,都是规规矩矩、律法森严之处,飞扬跋扈之辈虽然也见过不少,可大都是欺压平民百姓的无耻败类,哪里想得到在这湘州,一个小小江岳帮竟连堂堂五品知府都不放在眼里?敢如此公然调侃?

    他不由地道:

    “这江岳帮背后,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娘的,倒比天王老子还嚣张几分。”

    周自得摆摆手,随后继续道:

    “当时我听得怒从心起,起身指着

    独龙哥的脸道,整个武陵郡都知道,你王阳外号独龙哥,是湘州江岳帮最大的人牙子,这些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说与你无关,谁又肯信?王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后道,原来知府大人只是听了传言,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要定我的罪了,这恐怕不合王法罢?我还未说话,公堂外的人群中就发出个阴恻恻的声音:‘好多人还传言,新来的知府贪赃枉法、好色如命呢。若按他的逻辑,他是不是要先洗干净屁股蹲大牢去?’我听得怒不可遏,便大声质问是谁,可又有谁回答我?公堂上的王阳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不嚣张……”

    “这难道不算藐视公堂之罪?”

    “不错,我当时立刻便丢下一块牌子,判他藐视公堂,让衙役掌他嘴。”

    江笑书摇摇头:

    “谁掌了他的嘴,只怕走出府衙就死无全尸了。”

    “牌子啪一声掉在地上,可衙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手,我命令他们奉命,谁知他们却说宁可不做衙役,也不愿奉命……我当时脑子一热,便自己走了下来,拿起那块板子,结结实实掌了独龙哥二十个嘴巴。”

    “干得漂亮!哈哈,”江笑书连连拍手:

    “这禽兽当时上堂,一定以为自己能唬住你,为了展示胆色,肯定主动就缚,原本想着你后来会亲自给他松绑,教他好好威风一番。谁知周大人你却铁面无私,没有衙役便撸起袖子亲

    自上,他自入圈套,自然叫苦不迭了。”

    周自得十分兴奋,又是将酒一饮而尽,随后道:

    “照啊,那一顿嘴巴,可是我这些年最舒坦的时候,那独龙哥被一顿嘴巴给打懵了,包括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待我打完回位置,他们才sao动起来,门外汉子齐声发喊,便要往里冲,却被独龙哥叫停,大声道:‘这里是公堂,你们狗吠什么?都滚回去,没见到周大人的规矩么?’群贼散去后,他才抬头,冷冰冰地看着我,咬牙切齿道:‘周大人,你好大的官威,这一顿教训,我一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我哪里理会他威胁的话?立刻吩咐衙役把他押进大牢,衙役们见我身先士卒,便有几个年轻人大起了胆子,把独龙哥押进了大牢……”

    江笑书追问道:

    “之后呢?”

    “之后我立刻伏案疾书,将在此地的所见所闻全部记录在册,洋洋洒洒数万字,足足写了一天一夜,用秃了三支笔,大半块墨锭……”说到这儿,周自得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右手腱鞘,由此可见那一天写下那些文字时的愤慨,即便手腕落下毛病,也一定要立刻将祸首绳之以法,周自得续道:

    “再之后,厚厚的近百页纸被我寄到了长沙郡的提刑按察使司,而且是直达我湘州按察使大人处。”

    昔年易朝之时,每一州的政务、刑事和军务,都统一由州牧负责,换而言之,一州之内,

    围绕州牧一人,形成了绝对的高度集权,易朝皇帝设立之初,是为了地方政治自治,减轻京城行政的负担,该制度行使了上百年,一直十分有效,易朝皇族也常常为此沾沾自喜,夸耀祖先的智慧。

    可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州牧的权力是由皇权赋予的,那么在皇权衰落,或是天下震荡以至于皇权鞭长莫及之时,高度集权的一州,会演变成什么?

    答案是,藩镇割据。

    遇见上述时刻时,掌控一州大权的州牧摇身一变,成为了拥兵自立的诸侯。

    易朝最后的覆灭,自然是因为这庞大王朝从根里散发出的腐朽,老百姓活不下去,只得起义,可起义根本无从镇压,最终导致天下大乱,却是因为州牧们不受朝廷的约束,非凡不镇压起义,反倒自立为王,也加入到角逐天下的乱战当中……

    大秦的开国皇帝建禹帝,原名不详,领任冀州州牧后,被易朝末代皇帝赐名秦易冀,他正是当年藩镇割据的第一人,他纠集起一群活不下去的百姓角逐天下,在战火纷飞的易朝末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最后,他击败各路诸侯,即将杀入雍州时,一位神秘剑客闯入军营,如入无人之境,剑客来到秦易冀面前,丢下一颗首级,留下一句话后飘然而去:

    “昏君授受,中原神器,自即日起由公居之。”

    不费一兵一卒,秦易冀入主长安城,成为了中原大地

    新的君王,他先是改了自己的名字,由“秦易冀”改为“秦一骑”,随后即位登基,他以姓氏为国名,建立了崭新的王朝,年号建禹,意自己如同当年治水的大禹一般,终结了易末的乱世。

    登基后,建禹帝痛定思痛,吸取易朝覆灭的教训,肃清贪腐,与民更始,战乱后的天下很快恢复了勃勃生机,与此同时,建禹帝也对地方的政治结构进行了改革。

    他将地方政治、司法、军事三项大权,分给了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个机构,并设立互不干涉,但同时受朝廷管辖的三个响应官职,大大加强了中央集权,尽最大的可能降低了地方割据自立的可能。

    周自得所说的“按察使大人”,便是湘州提刑按察使司的最高长官,换而言之,就是司法的最高掌权者。由此可见,周自得此举是立誓要想将武陵郡的不法势力彻底铲除,直接将独龙哥的罪证送去了最有权威的人手中,力求一举克敌。

    江笑书听到这儿,刚想夸一句好计策,却突然心中一寒——五年前湘州按察使就已收到了这份罪证,可现在独龙哥都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正自思恃之际,周自得续道:

    “提刑按察使司收到我的信后,很快便送来了回信,回信很短:‘陈财jian污民女,证据确凿,斩立决。王阳之事,事关重大,即刻提此人至长沙受审。’我自然欣喜

    若狂,当众把老吏陈财斩首后,便把王阳送了过去。”

    周自得抬起头,悠然道:

    “那一段时间,是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想着自己为武陵郡除去一大恶,自然是喜不胜收,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身边聚起了一群人,他们都是曾经被江岳帮欺压的商贾百姓,他们夸我手段过人,连独龙哥都被我所治,我们一同搜集江岳帮的犯罪证据,力求在独龙哥伏诛后,将武陵郡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

    江笑书拿起酒杯,默默陪了一口。

    周自得眼中露出难以置信:

    “那是独龙哥被送去长沙的一个月后,那天夜里,许久没有出现的运鱼声竟然再度出现了,而且声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得多——我从梦中惊醒,那惨叫、鞭打、还有江岳帮群贼的大笑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裂……”

    江笑书问道:

    “独龙哥回来了?”

    周自得垂下头:

    “自陈财之事后,我便不再住府衙偏房,而是住在了门吏班房中,每天亲自开门关门,当时我被吵醒,立刻就想开门,可一摸怀中,睡前还在的钥匙,却不翼而飞了,我再用力去摸,却摸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证据不足,王阳无罪释放……”

    江笑书语气沉重:

    “这是一个警告。”

    “他们能在我睡梦中换了钥匙,自然也能取我性命,可他们若以为这就吓倒了我,可就大错特错!”周自得昂起头,满脸怒色:

    “我奋力

    起身,打开班房小门,正欲亲自去阻止他们的罪恶勾当,可打开门,却见到了一道寒光……”

    说到这儿,周自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双手颤抖,指着身上那自左边琵琶骨顺延到右边肋下,横跨整个胸膛的狰狞伤口,大声道:

    “这便是当时留下的!那群狗贼!恶贼!jian贼!”

    江笑书一把按住周自得的手,沉声道:

    “周大人,你是真正的好官,这不是耻辱,这是你对抗罪恶的荣耀!”

    周自得点点头,随后续道:

    “我只觉得胸口一凉,便倒了下去,我躺在地上,看见班房前竟堆着七八具尸体,认真辨认,正是独龙哥一案中,押送他的那几个年轻衙役,最小的那个,才刚刚十七岁……”

    周自得痛苦的闭上眼,泪水自腮边流下:

    “我当时已渐渐意识模糊,那袭击我的人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我,他虽然蒙了面,可那面罩之下,只有一只眼睛……”

    “好一个睚眦必报的狗贼!”江笑书怒声道。

    周自得擦了擦泪水,缓缓道:

    “他开口,说了三句话。”

    江笑书一言不发,因为用脚想,独龙哥都不会说什么好话。

    “他拍了拍我的脸,然后说道:‘你的规矩好像也没那么大啊?周大人别人当官儿你也当官儿,怎么就那么不上道呢?’”

    “随后他起身,声音从我头顶传来:‘这里入夜以后,我说了算,武陵郡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那个人就是

    我,你记清楚。’”

    “他带领人越墙而去,院外传来他的笑声:‘咱们走,别耽误天亮以后,那群差佬给周大人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