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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第十卷四十四章:无法无天

    江笑书闻言,不由得道:

    “两政可使三湘乱,三官便教四水枯……言辞倒是犀利得紧,这句话是谁作的?”

    周自得拍拍胸脯:

    “正是区区在下。”

    江笑书不由得一惊:

    “周大人身在官场,这话也是说得的?”

    周自得满脸愤慨:

    “哼,跟这群猪狗不如的禽兽同在官场,是我周某人的耻辱,只恨我有心无力,无法惩戒这群恶贼,眼睁睁看着他们鱼rou百姓、横行乡里,却只能作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讥讽,徒增笑柄……”

    江笑书连忙问道:

    “周大人乃武陵郡知府,官居五品,在湘州何等尊贵,有心无力之言,却又是从何说起?”

    周自得叹道:

    “江公子,我们武陵郡上下听说过你的事迹后,无不欣喜若狂,个个自发前来迎接,你却知是为何?”

    江笑书摇摇头:

    “实不相瞒,笑书对这个问题也十分费解——不过是灭了芷江的一群江岳帮群贼,并和江岳帮谈和,哪里值得武陵郡的诸位如此兴师动众?而且,若周大人先前所说属实,那独龙哥与武陵郡分舵的群贼,竟在听到我来后,望风而逃了……种种举措,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周自得反问道:

    “江公子,你对独龙哥此人,了解多少?”

    江笑书皱眉道:

    “他是江岳帮的四大红腰带之一,整个湘州水路勒索抢劫的勾当,都是他一人在做,而且他还是最大的人牙子,这些年来,不知有多

    少妇孺壮丁被他拐卖……”

    “不错,”周自得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一推:

    “江公子请看。”

    江笑书顺着看去,幽幽夜色之中,空无一物,不由得问道:

    “周大人要我看什么?”

    周自得道:

    “就在十天之前,从这座鼓瑟吹笙楼过去,直到你目力所及的范围,都在独龙哥的控制下,每每入夜,便是他们开工之时,无数装着妇孺壮丁的大车在大路上公然驰骋,被一批一批的运到沅江码头,最后被发往全国各地,甚至是更远的异国他乡……每当这个时候,家家都会关门闭户,连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说到这儿,周自得不由得低下头:

    “其实即便出了声,也根本不会被人听到的——每当独龙哥开工之时,那些被拐来的人总会发出震天价的惨叫,加之江岳帮群贼残酷的殴打,半个武陵郡都不得安宁,直如人间地狱一般,那些被拐来的人辗转反侧,也许会行上千里路,可这武陵郡城内的短短数里,才是他们死亡率最高的地方。独龙哥为人残暴酷虐,偶尔因为一时心情差,便会不由分说的对被拐之人展开残酷的毒打和屠杀,即便那群人安静的如同绵羊,也难逃毒手,生死只在独龙哥一念之间……”

    江笑书听得勃然大怒:

    “这畜生竟如此猖狂!难道没人管么,武陵郡当官的难道都是饭……”

    说到这儿,他忽然住嘴——武陵郡最大的

    官,不就是眼前的周自得么?

    周自得却摆摆手:

    “江公子教训得是,这些东西,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我这个父母官又岂能不知呢?可是,可是……江公子请看。”

    说罢,他解开衣襟,露出了自己的胸膛,江笑书一瞧,不由得一惊——周自得干瘦的胸膛上,有一道从左边琵琶骨一直拖到右腰的巨大伤口,伤口狰狞扭曲,直如蜈蚣一般,甚是可怖,却不知周自得这样的读书人文官,这么惨烈的伤口是从何而来?

    周自得叹道:

    “这要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周自得走马上任,衣锦还乡,满心壮志的走入府衙,看着比先前大了数倍的厅堂和衙门,不由得暗自欣喜,他望着那“明镜高悬”的牌匾,暗暗发誓——周自得,你一定要尽职尽责,爱民如子,不说做出什么惊天事业,起码在任的这几年,一定不能让百姓受了冤屈,让不公义之事在你的辖地发生……

    正自畅想美好未来之时,府衙的师爷来了:

    “爷,您第一天走马上任,却不知有何计划?”

    “计划?”周自得不由得一愣:

    “勤政克俭、兢兢业业便是,别的又哪里来的计划?”

    “哎哟,爷,您这话可说的不大妥当,”师爷赶紧压低声音,四处张望后,才低声道:

    “勤政克俭也好,兢兢业业也罢,这些都是次要,听您口音正是咱们湘州人士,又当了十几年的官儿,怎么

    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您来,小的悄悄给你说……”

    周自得把凑近自己的师爷一推,正色道:

    “有什么事情,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莫说这里是府衙后园,绝对无人偷听,就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凑在耳边说小话?”

    师爷无奈,只得苦着脸道:

    “大人,您不拜山头,这官儿又岂能做的下去?”

    周自得气极反笑:

    “呵!拜山头?你这厮莫不是喝多了来消遣本官?我是大秦吏部点举的武陵郡知府,背后是整个大秦朝廷,这位置我来坐,乃天底下最名正言顺的事。又不是落草的土匪,我要拜谁的山头?谁配让一个朝廷命官拜山头?”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师爷自然无从辩驳,他无奈的一拱手:

    “爷,您要做这种官儿,那小人没什么说的,祝您好自为之罢……”

    说罢,师爷告辞离去,走出门外时,回头看了眼周自得,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周自得不明白这师爷的意思,内心只觉得这满脸世故的老书生想贪几两银子,这才故意说些话来危言耸听。

    周自得没有妻小家眷,索性便直接在府衙一间空房住下,以便每日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政务,可上任当晚,周自得还未睡下,便听见了那响彻半个城的惨叫。

    周自得大惊失色,猛的跳下床,心中大骇:

    “大半夜的,如此喧闹,难道是走水了?”

    急急慌慌穿好衣

    服,周自得跑到了府衙门口。

    “梆梆邦……”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看门老吏不耐烦的道:

    “短命的瘟生!大半夜跑来报你妈的案?滚回去,莫吵了老爷休息,天亮了再来……”

    周自得听得这老吏一口一个“老爷我”,心中不禁暗暗有些不愉,不过他还是沉声道:

    “开门,是我,周自得。”

    “啊,周、周自……周大人?”屋内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随后吱呀一声,们开了一条缝,老吏探出头来:

    “爷,半夜不睡觉,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靠码头那边的半城仍是喧闹不已,惨叫与殴打声不绝于耳,可这看门老吏却丝毫不觉得惊诧,周自得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我刚刚上任,水土不服,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他冲老吏道:

    “你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老吏一愣,随后笑道:

    “哈,天天都这样嘛,早习惯啦,到得天快亮的时候就会静下来啦。”

    周自得皱眉道:

    “天天这样?这是什么声音?为何如此不堪,又是女人孩子的惨叫,还有汉子的呼喝,还有鞭子和大车的声音?”

    老吏一笑:

    “自然是……不对,爷,您不知道?”

    周自得有些恼怒:

    “我若是知道还来问你?”

    老吏瞪大眼睛:

    “爷,您今天到府衙的时候,汤师爷没带您去拜码头么?”

    再次听到“拜码头”,周自得不由得起疑,他顺着老吏的话道:

    “

    拜谁的码头?”

    谁知老吏听见这话,立刻手一抬,嘭的关上了门,门内传来声音:

    “爷,对不住您,您回去睡吧,小人还想多活些日子,不敢和您说了……”

    见一个看门老吏,竟把自己反锁在门外,周自得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门上:

    “你反了!”

    可那门甚是坚硬,周自得一介文人,又哪里踢得开?听得府衙外的喧闹仍在持续,而看门老吏又对自己不理不睬,周自得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他抱着脑袋,蹲了下来,口中喃喃道:

    “怎么回事?我不是知府么?怎么会……”

    可沮丧没有持续多久,周自得心思一动,便又站了起来,他走到看门老吏处,高声道:

    “你身为武陵郡胥吏,负责看守府衙大门,今日我向你问话,你避而不谈,忤逆上官,是何用意?”

    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复。

    周自得再把声音提高:

    “陈财!我明日就削了你的官身!贬为庶民!照你和汤师爷所说,武陵郡的地头蛇或许不怕我,可我要收拾你这小小的无品胥吏,我就不信他们会为了你来和我交恶……”

    “吱呀——”门又开了一条缝,老吏陈财露出一只眼睛朝外打量,却看见了周大人的鞋底。

    “嘭!”周自得为这一脚蓄势多时,嘭的一下便踢开了门吏小屋的门,陈财被大力撞击,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周自得走入房中,点亮烛火,却被眼前一幕吓了一

    跳——

    小吏这三四丈见方的简陋小屋里,除了一张床便别无他物,而此时,床上竟躺着两个全身赤裸的少女,两个少女被五花大绑吊了起来,堵住了嘴,身上不少的鞭痕和蜡油。

    周自得脑中一片空白,再转过头来,只见老吏陈财躺在地上,亦是全身赤裸,正捂着裆部不断的哼唧。

    周自得望着眼前一幕,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值守夜班的门吏,竟在这班房职中行那苟且之事,而且眼前这两个少女满脸泪痕,身上也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此可见这个看似憨厚的老吏心中的变态……

    周自得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柄短刀,这是从京城出发前,一位身为武将的好友送给自己的一把荒狼贵族短刀,刀柄由整块牛骨雕成,据说可以辟邪亨运,自己当作纪念品带在身边,想不到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如此深夜,这陈财陡然被自己撞见如此见不得人的事,若是狗急跳墙,自己又无护卫在身……

    周自得拿匕首遥指老吏陈财,厉声道:

    “不准动!”

    谁知陈财半点不敢反抗,连连磕头求饶:

    “爷啊,您这是做什么?”

    周自得质问道:

    “这两个姑娘哪里来的?”

    陈财苦着脸:

    “人家给我送来的,我又哪里知道?”

    周自得脸一沉:

    “人家?”

    陈财朝外面一指:

    “爷您刚刚不是问这声音的来源嘛?这正是江岳帮在运鱼啊。”

    周自得一拍床板:

    “运

    鱼!放你的屁,谁好端端的白天不动身,大半夜来运鱼?而且运鱼又哪里来这么大的动静?江岳帮又是什么东西?”

    陈财更是哭笑不得:

    “爷啊爷,汤师爷什么都没告诉你么?这鱼是他们的黑话,也就是江岳帮从湘州各地拐来的老弱妇孺。至于这江岳帮,是整个湘州最大的帮派,武陵郡的独龙哥,更是帮主座前第一红人,负责拐卖和水路上的勾当……”

    “什么!”周自得大叫道:

    “你是说,现在外面这么吵闹,是在干拐卖的勾当!放你的屁!”

    陈财连连摇头:

    “我哪敢骗您啊,爷,这江岳帮运鱼运了好些年了,武陵郡里,便是三岁的娃娃都知道,您一问便知……”

    周自得心中突的一跳,随后立刻转头,割开了绑缚两名少女的绳索,两名少女落在床上,周自得扯过满是霉味的被子盖在她们身上,随后取出他们口中麻核:

    “他说的是真的么?”

    可那两名少女先前被江岳帮拐来,一路上已见过不少被拐之人因为发出一点声音,就遭受毒打甚至虐杀的场景,先前又被陈财一通折磨,此时哪里敢说话,周自得连问数声,都没得到答复。

    周自得心中一急,一把摸出自己怀中的官印,提过油灯照着,大声道:

    “我是武陵郡新上任的知府周自得,朝廷五品大员,你们如果是被拐的,我立刻可以为你们主持公道。”

    两名少女,其中一个仍

    在不住摇头,而另一个看看周自得正气凛然的面庞,又看看那铮亮的官印,小声开口:

    “知、知府?是大官么?”

    周自得立刻道:

    “很大,整个武陵郡,我一个人说了算。”

    那少女听罢,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天大老爷,求,求你为我主持公道……”

    原来这少女是湘南林邑县乡下的人,这天正在劳作之时,路边走来个老婆婆,求她扶自己去山背后的马车上,少女心善,便扶着老婆婆去了,谁知走到山背后,却根本没见什么马车,少女四处张望,回头刚想问老婆婆是不是走错了,却被一张手帕捂在了脸上……待得醒来,便已被五花大绑,和一群人挤在一艘船里了,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可一张口说了个“这”字,便被后方的一个壮汉狠狠一撞,她后脑勺一阵晕眩,便嘭一声摔倒在地。

    朦胧中,她看见那壮汉满脸怒色:

    “还说话!不要命……”

    可随后壮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却为时已晚,船舱外冲进来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大骂道:

    “还敢出声!不要命了!”

    壮汉被揪了出去,从那之后,少女再也没见过壮汉。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船舱中的污浊而恶臭的空气,却时刻提醒她不要抱有幻想。

    后来她又被辗转运送了多次,有时候在大车里,有时候被绑着步行,有时候在船舱里,不一而同。

    唯一相同的,就

    是押运的人个个都十分凶恶和变态,一路上,毒打、挨饿、辱骂……少女已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但经历最多的,还是永无止境的侵犯……

    直到今晚,她被送到了武陵郡,和另外一个少女被点了出来,清洗干净,用大竹篮吊进了一扇大门。

    陈财欣喜若狂的接过她们,随后摸出一把钥匙丢回竹篮里,连灯都来不及熄就开始宽衣……

    周自得听到这儿,怒不可遏,把桌子拍的震天响,他用匕首指着陈财,颤声道:

    “你完了!你、你完了!我绝不饶你……”

    陈财跪地求饶,可周自得却充耳不闻,他拿起陈财的衣服丢给两名少女,让她们先行出去等待,随后抓起绳子,把陈财绑了个严严实实,一人坐在门前,等待天亮。

    天蒙蒙亮时,城内的喧闹渐渐弱了,这时一个大竹篮被抛了过来,周自得走近一看,果然装着府衙大门的钥匙,他取过钥匙,随后大声道:

    “江岳帮的狗贼!你听好了,我是武陵郡知府周自得,你们拐卖人口,证据确凿,我马上清算你们这群贼子!”

    门外之人沉默半晌后,突然轻笑道:

    “哈,光顾着陈财老哥,倒把知府爷忘了,下次补上。”

    周自得大怒,喝道:

    “你好大的狗胆!你给我……呃啊!”

    门外之人猛的一拉,大竹篮猝然上升,恰巧撞在周自得下巴上,周自得猝不及防,仰天便倒,大竹篮被取走,只听得门外

    之人冷笑一声,一阵马蹄声便渐渐远去了。

    周自得忍住疼痛,拿钥匙开门,府衙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周自得踉踉跄跄走了出去,顿时一惊,只见长长的主街之上,竟四处都是血迹。

    长街尽头,一个劲装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转头朝向府衙方向,不耐烦的吩咐道:

    “差佬,出来洗地。”

    汉子扬长而去,周自得望着满是血迹的大街,头一次觉得,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竟能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