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吃吃饭喝喝茶看看电影聊聊天
202x年5月30日 时间很快过去,九溪没再和毌天枢联系。 虽然每天过着和以往四年差不多的日子,但每天的一些细微变化——例如学校开始组织毕业生的跳蚤市场和欢送宣传、例如组长拿来了箱子让九溪选需要带走的东西装好、或是教他背了一晚上毕业答辩的稿子,这些特殊的事情积少成多,很快就把九溪的生活推到毕业的前夕,一切都再不相同了。 九溪中午睡醒时,见到宿舍现在的模样仍有些不习惯。 原本摆在宿舍中间的猫爬架被收走了,四周柜子架子也大多空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打包好的搬家箱,看着让他心情格外的差。 组长正在桌前看书。 他们用来放书和酒的玻璃柜已经只剩外壳,组长手中拿的是最后一本没打包的书:《克莱因壶》。九溪已经读过这本了,此时它也被组长翻过了大半。 柜子里的闲书基本是九溪买的,组长不常有闲情逸致看小说。现在已是毕业离校的时候,他便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悦之意,察觉九溪已经在来回翻身,便问道:“醒了吗,笑笑?今天有什么安排?” 九溪踹了一下被子,闷声答:“嗯……没有。” 没有安排。但今天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明天,5月31日,就是他和组长约定离校的日子。 组长大概九月继续读研,暑假前半段还是回家度过。他问了九溪数次“暑假去哪里”、“读研去哪里”、“工作去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九溪通通含糊其辞。组长也就不好继续问后续的话题。 正常的毕业生,对自己的人生应该早有安排。 考研考公的,肯定提前了至少一年就开始准备;找工作需要作品的,或许更早就开始着手创作;预计着进入其他工作岗位的,也八成都在年内的春招秋招中铺好了前路。 最不济,明天就要离校,总该要明确自己明天去哪。 但九溪一律没有。 九溪并非那种找不到工作的人,凭他的家底,随便托人把金银财宝打赏出去,就有的是职位在等他。最末的,他也就回家继承公司罢了。 他也并非没有继续读书的路,哥哥把研究生录取通知都送到了他的手里。 他更不是没有住处,国内的大小几座宅子庄园,国外度假区的几栋别墅,都随他去。 可他就像一个愣在路口的旅人,路太多了,反而不知向哪里走。 “卯川——”九溪消沉地唤了一声。 搬家所用到的大小纸箱,是卯川这几天的乐趣。起初它还跳不进过于高大的纸箱,但很快就找到了从高处跳入的诀窍,总要赖在装得半满的箱子里很久不出来。 不过,听到了九溪叫它的名字,它还是抛下纸箱乐园,跑来了床边,张望饲主的意图。 九溪只是胡乱地摸着它的头。 “那要不出去玩?”组长悠悠地问。 “好啊。”九溪答。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九溪摸着猫沉默,眼睛定定地穿过空气,似乎在思考,大脑却一片空白。 刚处理完学校的所有流程,什么答辩、关系转接、领毕业证,现在已经是无事一身轻。电脑已经收起来了,今天无事可干,出去玩不过消遣。但九溪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富家公子又有什么地方没玩过。 “不知道,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组长答,“在等你。” 九溪望向窗帘边缘透出的亮光,想象到外面初夏中午的热度。“这天,太没胃口了,要不咱找个茶餐厅吃点沙拉得了。” “可以。”组长答着,把手中的小说又翻过一页。他看书一目十行,很快小说已经被他看到将近结尾。 “然后看个电影,”九溪说,“下午就差不多了。” 九溪提出了一个相当中庸的建议。吃饭、电影这类日常活动对于这个毕业的日子来说实在是有些平淡,江雨舟的论文答辩时间比较靠前,老早就离了校跟几个女同学一起去周边城市毕业旅游了,虽然行程也不太稀奇,但至少是一种热闹尽兴的庆祝方式。九溪只觉得没什么好庆祝的,毕业的时刻也不过平淡如水苦涩如茶。 组长从书中抬头,问他:“看什么电影?” 九溪半睁着眼睛凝视他手中的书。 深色的封面上,只有文字设计和简单的几何纹理,“克莱因壶”四个大字充满神秘。这是一本讲虚构世界的书,他又联想起了毌天枢。 梦中的毌天枢,手机电子消息里的毌天枢,让他见面详谈的毌天枢,是真实存在的吗? “……《楚门的世界》,看不看?”九溪说。 楚门的世界,和克莱因壶中的世界类似,虽是虚假的现实,活在其中的人却很难辨别真伪。 “老电影了。你怎么想看这个?”组长手中的书翻到最后几页。他眉心动了动,似乎九溪提到了电影也触发了他的什么思考。他又说:“我记得我们高中看过。” “高中毕业的时候看的,”九溪说着,打定了主意,从床上爬起来往卫生间走去。“——大学毕业又去看。怎么样?” 他说着洗漱去了,不管组长会不会回答。 卫生间里的东西也变少了些,未拆封的用品已经被打包走了,只留下必要的牙刷牙膏之类还等着再被使用最后一天。 九溪梳洗后出来,看到组长已经读完了小说,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领。 组长今天也打扮得人模狗样,里面穿一件大牌夏季新款的蓝色海滩印花棉质保龄球衫,还加一件米色夏季西装外套,真不怕热晕过去;下身是棕黄色格纹混纺七分裤,配长袜和一双休闲的马衔扣皮鞋;手腕上是镶嵌了一圈十二颗沙弗莱石的腕表,口袋里插着一副太阳镜,身上是香根草和广藿香味。 九溪走近,拉起组长那只带着表的、骨节分明的冷白色手腕,凑近端详了一下。嗤笑,说:“这设计太艳俗了,又看不清时间,华而不实,一股子拆迁暴发户的味道。” 组长不以为然地用另一只手梳头发,说:“不知道是谁家牌子出的款式?看来你没懂你爸的品味,俗到极致就是雅,就得这样珠翠堆叠的才能勉强配上我的美貌。” 这表当然是九溪家公司出的设计。九溪用方言语调“切”了他一声,听出那句“你爸”是在不着痕迹地占他便宜,把组长的手甩开了。 他自己的食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戒指,也是格外的厚重,倒像个扳指似的。这同样是他爸爸的设计,老爷子尤其偏爱这种大块华贵的宝石,九溪戒指上镶嵌的楞大一个宝石就是例子。 “我的衣服在哪?”九溪问。 “衣柜最右边。” 九溪穿着一件宽大的纯色短袖当睡衣。到走廊上打开衣柜,发现只有两三件他没怎么穿过的衣服还挂在角落,其他的都被组长装箱了。 他没得选,就直接拿出来一套穿上,是一套比他平时穿的要正经得多的灰色短袖衬衫、黄色印花短裤,配棕色夏季短靴,在他身上却有些不伦不类的,仿佛18线明星上赶着要去拍时装杂志的搭配。 两人出门,到了附近最大的商场,一下出租车就赶忙钻进商场内的冷气中,不愿在烈日下多挨。 找了十几分钟前才预定座位的冷门茶餐厅坐下,组长在服务生小jiejie羞涩的注视中点了几道菜。 九溪用手托着脸,斜倚在桌边看手机。 “下午两点私人影院,怎么样?”他问。 “不去你家?”组长问。 九溪家在H市的房子里分明有精心装修的家庭影院,可惜他不爱去。 九溪指着手机上的私人影院图片说:“这看着也不错啊,订一间最好的,上千块呢。” 组长点了一下头。 “那我订了。” 之后就是上菜,吃菜。几道清淡的小炒,加上沙拉,甜品。九溪喝港式茶走,组长照旧喝斋啡,两人都被天气扰得胃口不高。好在这家店装修清雅,菜色淡而有味,吃起来还算舒坦。 饭毕,距离影院的预约时间还有一阵子,两人就在商场里慢悠悠地溜达过去。 初夏时节,虽不是周末,但因为毕业季的开始,游客也渐渐多了,宽广洁净的商场内充斥着广告宣传声和来往聊天声,很是热闹。 九溪和组长走了几步,见到一些人围聚在几台机器和路口的吧台桌前,原来是在买彩票。 “诶!走,买一张买一张。”九溪说着把组长往那边拉过去。 他倒是不缺钱,也不必做什么发财梦,只是图好玩罢了。 “你无不无聊啊。”组长说他道。但这点事也拗不了九溪的意思,就由着他去买彩票了。 “你懂什么,马上就让你见识厉害。我这就中个大奖,今天爸爸带你出来玩的经费就有了。” 九溪说着,朝彩票机屏幕伸出手指,准备买一张刮刮乐。 说实在的,他并不像口头上说的那样自信能中大奖,过过嘴瘾而已。他从小到大中奖的频率却是真的很高,小时候喝饮料的“再来一瓶”最高连续中过17瓶,在两个星期内一直喝到腻。 他买了一张“幸运9”,和名字相配,讨个吉利。九溪付了钱,机器就吐出一张彩券。十元一张的面值,里面是十组号码。 他拿到那张彩券,勾起一点笑容,把彩券在组长面前晃了晃。组长双臂抄在身前,扭开脸,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九溪拿着彩券,趴在自助机器前,用机器附带的刮片把奖一点点刮开。 十组号码有些多,密密麻麻的水果图案让人眼晕。他刮开一条,就仔细对照一下图形,生怕看漏。每组三个水果,如果三个水果图案都相同,就可以得到对应的奖金,类似于老虎机的玩法。这类彩票大奖概率虽小,十块二十的小奖却多。 可刮了前八组,愣是没有相同的,九溪喃喃念叨“不应该啊”,实际上心里知道中奖概率不大,也没太失望。 直到刮到第九组,眼见前两个图案都是“桔子”,他心跳加快了起来,感觉胸腔中像装了膨胀的气球,他虽不在乎那些钱,却很享受中奖的乐趣。 美滋滋地把第三位图案刮开,却是个桃子,心口的气球便一下子瘪下去了。 还有最后一组图案。九溪有点郁闷地心想,该不会最后一组能中奖吧,这么戏剧性? 手中快速刮涂几下,前两个图案就出来了,一个是“葡萄”,另一个是“樱桃”。九溪有点不满地抿了一下嘴,一毛没中,刚才他夸下的海口就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他不死心地把最后一位图案刮了出来,若是不刮完,总是让人难受的。 这一下刮完,他大叫了一声“卧槽!”,就把奖券捏在怀里,偷眼瞟着组长。 组长站得有一米多远,懒得看他刮奖。这会儿倒比九溪更淡定,从容地问他:“怎么了?中了多少?” “你猜。”九溪从短暂的震惊中缓过来,朝他笑了一下。 “25万。”组长说。 25万元,是这种彩票的头奖,一百万张彩票里才有一个。其次是二等奖5千元,抽中概率是头奖的两倍。 九溪神秘地摇摇头说:“再猜。” “我猜它干嘛?”组长被烦到了。 “猜啊,再给你一次机会,猜中了晚上我请你去夜间游乐场,或者别的你说。” “五千。”组长说。 “哈哈哈哈!”九溪拿出了那张奖券,“猜中一半!你只好跟我AA制了。” 奖券第十排,三个图案的最后一位,并不是水果,而是一个大大的“9”。而后方则是对应的“5,000元”奖金,抽到“9”则代表奖金翻倍,是一万元。 一万元对于九溪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但好歹是钱,中二等奖是乐趣所在。 九溪快乐地把奖券拿到组长脸前晃了又晃:“怎么样,好儿子,你爸爸说到做到,这下咱们父子俩今天的饭钱不就报销了?” 组长把九溪的手拨到一边,脸色一黑:“真有你的。我怎么觉得我吃亏了?还要拷瓦爿儿,本来我不用掏钱的对吧。”小肚鸡肠的财迷本性又显现出来了。 九溪不管他,乐颠颠地去兑了奖。 两人走到私人影院,到包间里点映了《楚门的世界》,不在话下。
观影消耗两三个小时,结束后,从影院出来,两人都有些沉默,一时没有话题说,就沿着商场的路走着,各有心事地出神。 九溪想起来高中毕业之后,在他家里看同一部电影的场景。 他家中装修的自然是比店里奢华数倍,那时,两人笑闹着坐在大沙发前面的皮草地毯上,桌上摆着一堆葡萄酒、零食和快餐外卖,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星空天花板和电影屏幕发着亮光。刚结束了马里奥对战的两人,用看电影来舒缓精神,影片开始播放后,刚成年不久的两个小孩却都渐渐沉默,一心盯着片中的内容。观影结束,彼时酒量尚浅的九溪有些喝醉,拉着组长诉说了大半夜他年少对于世界的种种幻想和猜测。 如今,九溪却很少倾诉这些惹人发笑的心事了,即使对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开口。不仅是因为他心智上越来越像个大人,更因为他的酒量随着年龄增长,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千杯不醉的程度。 “去哪儿?”组长问他。 “现在吃饭有点早吧?” “夜间游乐场也早着呢,过去用不了一小时。” 两人信步走到商场珠宝柜台前,九溪到底是从小被家庭氛围浸泡过的,对珠宝首饰总有些职业病,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看起柜中的首饰来。 “你要买?”组长随口问,“还是指点江山来了?” “指点江山来了……”九溪也随口接话。 柜姐走来热情地介绍商品。九溪说“只是看看”,不怎么再说话,柜姐也就渐渐失去了推销兴趣,转而抬头对组长笑着搭讪。毕竟,组长那副天神下凡的外表摆在那里,又有着明显的东斯拉夫特征,没有多少人会不感兴趣的。 “……这些玉都不好。”九溪冷不丁说道。 正在和组长搭话的柜姐愣了一下。组长那一身价格不菲的穿着,让她连带着不敢小觑了九溪,就连忙赔笑着指向旁边的柜台:“我家金饰是卖得最好的,要不您再看看这边有没有喜欢的?” 九溪从善如流地去看金器的柜台。 刚才那柜中是玉手镯,这柜里是金手链。九溪挨个扫了一眼,自言自语道:“mama喜欢什么款式的手链?之前逢年过节,我哥和我送了几种风格的,她都差不多反应。” 组长听了微微一喜,嘴角挂上了一丝笑意,却说:“手链不合适,影响打字,容易磕碰。” 柜姐推销的兴趣又上来了,问:“两位是想给家中长辈选礼物?这边还有项链戒指,有几种大气的款式……”又引着去看别的。 九溪看完,道声谢,两人便离开了,继续闲逛。 逛到方才的自助彩票机,聚集的人比之前愈发多了。九溪看着那一排机器,突然心中一动。 他知道自己运气很好,但是,应该不会好到再中一次奖吧? 因为方才看的电影的缘故,他对这种可能性产生了一丝隐约的期待。 《楚门的世界》,主角楚门,从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戏剧世界的主角,以为自己活在现实中,却不知身边所有人都是被请来维持这个假象的演员。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人——这是许多人都曾想象过的事。 九溪小时候也总有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太与众不同了,因为他是“他自己”,他是世界的第一人称,他有常人羡慕的大部分外在条件,生活过得总是顺风顺水。世界好像是围绕他转的,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他时常这么想。 也许这里也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九溪知道质疑自己所在的世界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所以他也从未把楚门的世界当真。 但他确实拥有着值得信任的好运。小时候,在他还在害怕因为没做作业而挨骂的年纪,他如果没完成作业,老师总是恰巧出了什么小意外,无法及时收作业;他偶尔心情不好,不想上学,也时常如愿,学校里会因为突发事件放假。 这些小事,他小时候并未多想,现在重温了电影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别人会经历这么多恰巧的“好运”吗?如果人人都能拥有这些经历,也就算不得是“好运”了。 之前,毌天枢的消息说,他是被神选中的人。这是否暗示着什么? 毌天枢还说自己的使命是帮他实现愿望。他从小到大的好运会不会与之有关? “我再去买张刮刮乐吧。”九溪直勾勾地盯着那彩票机,说道。 “还买?”组长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再中奖,今晚的支出都你掏。” 九溪稍一点头,又站到了彩票机前。 他换了一种刮刮乐,彩券打印出来,是一张炫彩的蓝色票子,深蓝底色,上面印着闪闪发光的玫瑰,面值二十元。 九溪眯了眯眼睛,照旧趴在机器前,沉默地刮奖。 刮完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彩券捂在胸口。 “中了多少?”组长歪了一下头,问他。 “走吧、走吧,今天不兑奖了。” 九溪快步走到组长身边,扯紧他的衣袖,把那奖券塞进他怀里,毫无目的地拉着他朝外走去。 走开了一段距离,他盯着地面轻声说:“一百万。” 组长垂眸去看那张炫彩的纸,最下方玩法四中,左侧写着中奖号码“07”、“09”,右侧九溪抽中的一串数字中,恰好就有“09”和“1,000,000”的字眼。 “еб`атьврот,”在外一向装得有涵养的组长忍不住骂了句粗口,“早知道我也去买一张,有钱人总是变得更有钱是什么道理?” 身旁的九溪没心情听清这话,只是神色凝重地盯着地面迈步乱走,商场的地板抛光成发亮的镜面,倒映出九溪有点慌乱的身影。 之前毌天枢的消息回响在他心头:你是被神选中的人。 他与地中的自己对视,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