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推心置腹
聂广死了? 皇帝犹如惊天霹雳,狠狠的向后退了一步,毫无帝王姿态。 江淮径直的走进来,那寡淡的笑容似是降死的阎罗般,她负手,一直走到惊乱的皇帝面前,平静道:“皇上,微臣说,聂广死了。” 皇帝极力稳住心绪,颔首道:“好……死了好。” 江淮懒理,转身欲走。 “尸体呢?” 皇帝忽然在身后问道。 江淮停住脚步,声音蓦然垂冷,有些薄愠在其中:“五马分尸。” 她说完,立刻响起皇帝压抑不住的厉斥:“江淮!你好大的胆子!聂广好歹也是名将之后!你竟然……将他杀了!” 江淮的背脊蓦地挺直,声音比神色更加锋利:“叛臣该杀!” 皇帝至此已经不想再掩饰,他身为一国君王,竟然直接坐在了矮阶上,长舒了一口气,把话说开了:“叛臣说谁?你才是叛臣!” 忽然轰隆一声,原是那夜风活生生的把殿门给吹的关上了,没了渗进来的皎洁月光,浴堂殿里黑的吓人,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为官做宰十四年。 这么多个四季交替。 此刻。 两人终于坦诚相对。 江淮神色平静,她自幼失明遂习惯黑暗,凭着记忆走到那烛台前,抽出下面塞着的火折子,剥开吹了吹,将那烛台点燃。 一抹微热亮起。 江淮的五官浸泡在那红色的光晕中,是冷静而抑怒的。 “叛臣?” 她似笑非笑:“微臣可从来没有背叛过皇上,反倒是皇上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了微臣,当年和舅舅合谋的毒杀,春猎时的攀岩陷阱,从广邳回来后的断头台。”走过去将对面的烛台也点燃,“这三次不过都是这十四年来的冰山一角,而今夜,聂广兵变到底要杀谁,皇上比微臣清楚。” 皇帝坐在冰冷的矮阶上,冷哼道:“是你逼朕的。”沉了口气,“是你先背叛朕的,当初朕放你出永巷,不是盼着你如今牝鸡司晨,越俎代庖的。” 江淮负手站在他面前,垂眸道:“皇上您这话就错了,是您当年亲自封了微臣一品御令的位置,此职权力滔天您不是不清楚,而事到如今,微臣也只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皇上如何不满意?如何要杀了微臣?” 皇帝抬眼看她,神色憔悴瞳孔血红:“可你是臣子!如何行天子事!” 江淮面无表情:“微臣没有。”停了停,“不论是弹劾辩政,还是处理后宫的事宜,这都是微臣身为御令的分内事,何来越俎代庖。” “花言巧语。” 皇帝含恨的指着她:“你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和长欢一样丧心病狂,为了目的肯不择手段,你的心都黑了!你太让朕失望了!” “都是皇上的一手培养。” 江淮坦然轻笑,不顾规矩道:“皇上,当年您为了皇位,忍心弑兄囚嫂,不也是不达目的不择手段吗?微臣只是在向您看齐而已。” 皇帝浑然怔住,随即猛的起身,扬手就要打在她的脸上! 江淮不躲,凛眸直视! 皇帝的巴掌到底没有落在她的脸上,那人缓缓的收回手,脸上尽显疲倦,半转过身去无奈道:“报应啊,这都是朕迟来的报应啊。” 江淮闻言皱眉,她并未料到皇帝会这么说,她以为自私骄傲如皇帝,是绝对不会承认当年的错事的,否则……他不会如此忌惮旧臣忌惮江家。 事实上,她今夜来也不是为了逼他认错,事到如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君幸。” 皇帝再次颓然开口,失笑道:“当初朕杀了你亲生父亲,如今……报应不爽,你今日这般控政,也是老天在惩罚朕,这万里江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江淮神色复杂:“……皇上。” 她这两个字极轻,却蕴含着无数的意味。 想来,若皇帝是正统登基的帝王,没有佛门之变,没有扶统大任,没有这两代人的仇恨恩怨,她江淮必是一代辉煌女官,忠中重臣。 她没有见过长信王,也没有和豫国公接触过,只幼年长在六道阁,余下这小半生是皇帝将她养大的,说是父亲也不为过分。 只是。 他们的君臣情谊中隔阂着仇恨,这便轻而易举的毁了两个人。 江淮何尝想做这个罪人。 身世真相没有揭穿之前,她就算是为父报仇,也是牝鸡司晨的罪人。 甚至坊间的闲言碎语中,将她比作当年成帝身边的女官崔席。 自成文太后设立女官制度一来,这浩如烟波的两百余年的女官历史中,有功绩盖天名垂千古的,也有恶名永流遗臭万年的,后者说的便是崔席。 崔席执政时勾结外臣作恶多端,设暴政泄私心,和皇子们秽乱,最后被成帝当街处以腰斩,那一刀下去,肠肚流了满地,她还连着大喊了一刻钟还多。 不过阖天下,没人可怜她分毫。 把她比作崔席? 江淮初听此言,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却又无可辩驳,她虽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也快要步崔席的后尘了。 “你不必叫朕。” 皇帝摆手,倦怠的转身往龙椅处走去:“朕知道你想做什么,想说什么。”蔑然轻笑,“你不就是想让朕传位誉王吗?朕答应你还不行吗。” 江淮赫然瞪眼,无奈失笑。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私制的玉诏,平静道:“皇上,微臣不想您传位给誉王。” 皇帝转头,瞧见她手里的玉诏,浑身血液沸腾! 臣子私拟玉诏! 皇帝激烈的喘了两口气,整整二十六年的委屈满溢而出,他挥袖猛地将旁边未点燃的烛台扫倒在地,双眼血红:“江淮!你放肆——” 江淮皱起眉头,伫立在原地,可手上的玉诏却没有放下。 皇帝咬碎牙齿,整个人的状况实在是歇斯底里,他上前几步,将满心的愤怒和愧疚送入江淮的眼底:“你这是要做什么!私拟玉诏!你当真把自己当做这大汤的君主了吗!”深吸一口气,“你当真要做这大汤的第二个昭平皇后了吗!” 江淮轻轻摇头:“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在替您着想。” “替朕着想!” 皇帝气喘如牛,狠命的指着她,那手臂颤抖如筛:“你若是真的替朕着想!就应该死在聂广的刀下!而不是在这里和朕谈条件!你太放肆了——” 江淮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可就是这样的沉默彻底击垮了皇帝。 他只要看到江淮,就仿佛看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长信王,看到了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如玉般桀骜的人,看到了那个死去多年,却依旧能化rou身为锁,锁了他整整二十六年的大皇兄。 “你们!” 皇帝切齿道:“你们皆以为朕……以为朕做了天子就痛快了吗!朕告诉你!这龙椅上二十六年!朕没有一刻是安心的!这龙椅上竖了无数的尖刀!将朕狠狠的刺穿!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他逼近江淮,痛心疾首道:“因为那龙椅根本就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