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堪相绝
四月初,崔时雨赴日本集训备赛。 彼时,证监会处罚已下,宣告聂恕风光无限的前半生就此倾颓。郁令仪终于找准时机反将一军,如愿拿到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和聂恕划清界限。 在郁家的施压之下,没人敢为聂恕雪中送炭,而聂廷昀作为郁家的长孙、聂恕的独子,他是唯一一个敢出面收拾残局的人。 聂廷昀独自忙前忙后,四处筹钱缴清罚没金,眼看期限将至,有些焦头烂额。 庄闫安三番五次暗示过,钱不是事儿,只要聂廷昀肯向庄芷薇低个头。 聂廷昀对此沉默以对。 庄闫安困惑:“为崔时雨?” “不为谁,我只是做了选择。” “你的选择是错的。”庄闫安从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起身,脸上难掩失望,“你到底是当我们庄家是外人,还是怕和我meimei纠缠不清?” 门被摔上,聂廷昀的视线从电脑前移开。 其实不单是庄闫安,几乎所有知情人都在等着他低头。 在崔时雨出国后,庄芷薇又找过他一次。 那天,庄芷薇亲自等在华尔道夫门口,看到聂廷昀从走廊那头过来,一字一句说:“我来雪中送炭,只要你一句话,阿昀。” 聂廷昀站在她跟前,不带表情地望进她眼睛里。 他想说:芷薇,你从来不屑乞讨爱情,即便是我也不应该。 话到嘴边,却化作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才丧母,他什么重话也不忍心出口。 聂廷昀视线掠过她,开门进去。 庄芷薇抬手挡住门跟进去,看到他脱了外套,走进书房继续处理未完的公务,钢笔在纸页上不时发出沙沙声。他在全神贯注地看一份文件,笔尖停在某行条款上,思索几秒,画了个圈。 庄芷薇站在书房门口,没有离去的意思。 “聂廷昀,你别告诉我,你真的遇到了爱情。”她嗤笑一声,“我不信。” 这一次,钢笔尖在行末停顿的时间延迟了几秒,晕出一个明显的墨点。聂廷昀终于抬眸看她:“的确,我不懂什么爱情。” 庄芷薇了然地耸了耸肩,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是非她不可。” 潜台词是:既然不懂爱情,为什么不考虑我? “我很自私,芷薇。”他搁下笔道,“当然,你也一样。你和我都习惯用最直观的方式看这个世界。再错综的纠葛,说穿了都是资本,再浪漫的表象,背后也只是利益和价值。我们生来如此,‘残酷’两个字长在骨子里,所以我们看谁都是尔耳,做什么都像是程式。” 庄芷薇张了张口,咬住下唇。 聂廷昀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又径自朝露台走去。 夕照将烟圈晕出金黄的色泽,她跟到他身侧,他递来一支烟,她接过来,踌躇几秒,没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聂廷昀罕见地点着了烟,一点儿微光在黄昏里明灭闪烁。他的手肘撑在露台的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可以直入肺腑。 “活成个样本——那迟早得把我逼疯。所以十五岁那年,我选择去打柔道。”他接着说下去,偏头淡淡勾唇,“你和泽闵开玩笑,说郁家出了个百年不遇的体育人,是祖坟冒错了烟,不是青烟,是黑烟。” 烟草味随风经过她鼻息,庄芷薇点点头,说:“你需要……找点儿真切的、有血有rou的事来发泄。” 聂廷昀不置可否,反问?:“你知道当崔时雨第一次向我告白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吗?” 庄芷薇明显一愣:“她向你告白?” 她一直以为是聂廷昀带坏了小丫头,谁知道事实居然是反过来的? 顿了一下,她又抓住一个重点,问道:“第一次?她向你告白过很多次?” “嗯。”聂廷昀挑了下眉。 这超出庄芷薇的想象,她一时哑然,半天才想起来追问:“她第一次向你告白……你什么感觉?” 聂廷昀稍稍直起身来,风将他的白色衬衫吹得稍稍鼓起,隐隐可见骨骼的轮廓。 庄芷薇偏头凝视着,不经意红了耳郭,收回视线,下一刻他的声音便响起,带着罕见的温柔。 “我感觉我像神,她虔诚地看着我,每个字都是祷祝。没人能拒绝那种虔诚——如果你见过的话。” 他目视前方,看江流潋滟,听游船鸣笛,仿佛失了神。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但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跳,血涌上来,让我想到最原始的占有,可她太虔诚了,甚至不让我走下神坛,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布满陷阱等她朝拜过来。 “我第一次相信黑塞说的‘伟大的力量’。我没听到巴赫,没听到托塔卡,我听到世上最天然的、没有杂质的爱慕,我知道那个时候,有什么正在降临。 “你可以说那是爱,也可以说那是别的。” 聂廷昀指间的烟慢慢燃成灰。 他轻轻抖了抖,烟灰飞扬起来,他转过身望着庄芷薇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二十年来最让我心动的东西。 “芷薇,在我们这种人的身体里,从来没有过那么虔诚的部分。” 他安静地望着她,不带情绪,眼里却有宽和及悲悯。 庄芷薇屏住呼吸,才能拼命抑制住将要流出的眼泪。 她极力从容地挤出一抹不失动人的笑。 “没错。”她停了停,说道,“我给不了你这个。我们都想要做主宰,又都需要别人臣服。” 她转身说:“我该走了。” 聂廷昀送她到地下车库,庄芷薇看着他的背影,蓦地降下车窗。 “阿昀!我的爱是本能。它可能没那么虔诚,甚至自私。但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红着眼睛,扬声道,“如果有可能,我还是会寻找机会抓住你。” 聂廷昀没有说话,安静地回望。 “我知道我会有机会。” 聂廷昀在原地站了片刻,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庄芷薇的车子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与崔时雨失联的第十三天,聂廷昀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再次无人接通的电话,皱起眉。 不管是比赛还是封闭集训,不可能连对外联络也禁止。 聂廷昀拨给文森:“查一下四月底阪城的柔道比赛,订最早的机票……” “聂先生……在罚没款偿清之前,您是被限制出境的。” 聂廷昀忙得忘了这件事,“嗯”了一声。可紧接着,电光石火间,他没来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他抓着电话的手开始不自觉颤抖,连挂回去的动作都重复了两次才完成。他站起身,徘徊在落地窗前,困兽般打转,又猛然停下。 拨给崔念真的电话隔了很久才接通,对方正在忙,不耐烦地回答说崔时雨要签约了,所以会有国外比赛的行程,希望他别搅了堂妹的前途。 第二个电话拨给骆微城。对方沉默了一下,不否认地说:“是,我帮她牵线签约了。” 放下手机时指尖冰凉,他开始强迫症似的,反复回想她离开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你喜欢我吗?” “我只是……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就这一场比赛,好不好?” “我想给你我能给的全部。” 然后,在他限制出境的微妙时期,她借公司之便以比赛名义出国,自此杳无音信。 真是天衣无缝。 他的手越攥越紧,下一秒,电话“砰”的一声砸向门板,四分五裂。 日本阪城,青少年国际柔道公开赛落幕。 采访区后台,女孩穿着红白交错的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一枚金牌,正坐在昏暗处看手机。若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她实际上看的是锁屏。 锁屏画面乍看去一片素白,像纯色的布料或背景。 她就对着这一片奇怪的空白看了良久,而后伸出手指,按住屏幕不动。 突然,那片素白动了——原来是雪白的被子。 随着图片变化,被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露出男孩漂亮而冷峻的侧脸。 下一秒,长睫颤动,眼帘掀起,晨光下,他略浅于琥珀色的瞳仁闪耀出奇异的色泽,只朝镜头望过来也足以勾魂摄魄。这一望的同时,一切静止,而后画面从头开始。 她就这么将手指按在上头,让动图如是循环,呆呆地看了很久,连有人来也没发现。 “崔小姐。” 崔时雨下意识地反扣手机,抬起头。 骆微城穿着同样款式的赛会中方运动服,双手插兜,站在她面前微笑?:“久等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骆微城说:“这次你的成绩很好。” 上车后,骆微城探手拿了放在后座的礼物,说道:“给。” 崔时雨接过纸袋,抬眸。 骆微城启动车子道:“打开看看。” 是日本特有的蓝标巴宝莉方格围巾,可惜崔时雨不懂,只摸了摸柔软的表面,说了声“谢谢”。 兜里的电话振了几声,随即安静,她拿出手机看着,半天没动。 骆微城扫了她一眼:“他?” “嗯。”崔时雨迟疑道,“出境限制解除后,他很可能会来找我。” 骆微城“嗯”了一声:“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能回队里安排的酒店,他会查到。” “我在阪城有栋别墅,你可以暂时住那里。不过恕我直言,崔小姐,”骆微城道,“不辞而别是最糟糕的分手方式。” 崔时雨低下头,说道:“再糟糕也早晚会过去。”她不那么重要。 骆微城叹了口气,摇头:“我不太理解你的想法。” 她做出常人无法想象的牺牲,就为了给聂廷昀人生里绝对的选择自由。 现在麻烦告一段落,本该是皆大欢喜。偏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宣告他的皆大欢喜与她无关,拍拍衣袖转身走了——换谁都得傻掉。 可没人知道她心里早已经历过旁人无法想象的崩塌。她换上平静的假象,骗过了所有人,甚至是自己。 崔时雨闭上眼睛,眼帘遮蔽的世界那么光怪陆离。 她看到聂廷昀从黑暗深处走来,站在她面前。 有时她会像现在这样,和心里的聂廷昀对话。 此刻,他会说什么?对了,他会问:“你为什么走?” 她局促地绞着手指,抬头直视他,心里的声音一字一句浮现。 因为,因为……因为我没什么可以再给你的了,聂廷昀。我已经给了你我的所有,当再给不了你什么时,我能做的只有离开,否则对你而言,我的存在将毫无意义。 我怕对你有痴心妄想的独占欲,我怕开始厚颜无耻地要求你,我怕因此变得丑陋,在你面前仪态尽失……那该是你最厌恶的样子吧。 你喜欢我是臣服的,怯懦的,温顺的。 你说你和柔道,于我不能两全。 我太害怕了,怕和你走向更加不堪的结局——我知道我们一定会。 就停在一切刚好的时候,趁我还保有体面,趁你还有那么一点儿爱我。 我怎敢妄想再拥有你多一秒。 如果要让梦醒来,那不如就是这一刻吧。 离截止日期还有三天,如庄芷薇所预料的那样,聂廷昀倾尽聂家所有,也仍剩下一个亿的窟窿要填。 庄芷薇没有再找过他,似乎知道他早晚会走到如今这个死胡同。 下班后,聂廷昀拿着车钥匙下地下车库,正要上车,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一辆紫银色劳斯莱斯停在不远处。 他缓步走过去。 车后门打开,郁令仪说:“上来。” 聂廷昀迟疑了半秒,依言上车,低声唤道:“mama。” 郁令仪袖手旁观儿子为救聂恕所做的一切后,终于大发慈悲。 “我知道你打算把‘动愈’卖掉。”郁令仪道,“卖给我,我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你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七的股权。” 郁家的均宁集团做民航起家,一直以来偏重实业,做出这个决策没道理。聂廷昀很直接地说道:“我不明白,据我所知,均宁目前没有涉足体育产业的想法。” 郁令仪无声地凝视他。 慢慢地,他在郁令仪眼里看到了不曾料想过的严肃。 “我明白了。”他眉眼平静地问,“你希望我怎么样?” “去英国读ppe(政经哲专业),回来后进均宁做事,届时,我会把‘动愈’物归原主,再把整个风投部交给你。” 他低笑一声,说道:“我对聂恕从前做的事没兴趣。” “你对体育有兴趣,我知道的呀。”郁令仪抬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侧脸,“可你得明白,你的人生不只有喜欢,还有责任。你为什么要忙前忙后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帮聂恕擦屁股?因为你知道你对他有责任。” 顿了一下,她继续说:“那我呢?你对我没有责任吗?” 聂廷昀欲言又止,郁令仪已接着说下去。 “我放你自由了二十多年。这些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从无二话,你要上天入地,要交什么样的女朋友——甚至是那个打柔道的小丫头,我有没有多说过一句? “你以为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怎么可能?我姓郁,你归根结底是半个郁家人。”郁令仪握住他的手,“……自由,自由都是标好了价码的。” 聂廷昀绅士地牵着母亲的手,放回她膝头。 郁令仪脸色微微变了:“阿昀……” “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他准备下车,郁令仪却低声说:“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说这是通知也好,威胁也好,你没的选。” 聂廷昀顿住,摇头:“我已经为‘动愈’找到了买家。” “卖给别人,你再也拿不回来了。” 聂廷昀表情淡然:“我知道。” “你是为了聂恕,还是为了那个小丫头?”郁令仪放轻语气试探着问道,“你宁可放弃自己的心血也要留在她身边,但你知不知道她正在国外享受她的自由,半点儿没把你放在心上?” “你查她了?”他语调上扬,有些出乎意料。 “你最近联系不到她,所以急着解除出境限制,不是吗?” 聂廷昀漠然半晌,表态道:“这是我的私事。” 面对儿子的强硬态度,郁令仪略一偏头,露出明丽的侧脸,明显带了一丝落寞。 “别动她。”聂廷昀说,“我的决定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郁令仪摇头:“如果你打算这么疏远郁家,我不能答应你,阿昀。” 她心知儿子对家族的疏离。 事业他不稀罕,亲情连她自己都罕有,所以她才想过用庄家的婚约将他拉近。在崔时雨出现之前,郁令仪从没生出过要勉强他的想法。可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恐惧。 他长大了,他视高门如无物,对母子的羁绊只有责任,却没有情感。她看着他独自跋涉,越走越远,她知道他一个人也能越走越好。 可然后呢? 她这半生,被爱过也被辜负过,最后连这点儿亲情的温暖都留不住。 郁令仪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聂廷昀的手机响了,是文森来电。 “聂先生,银行方来电告知,罚款缴清了,现在财政汇缴专户已经封存。” 所有难题就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迎刃而解。 聂廷昀却并无喜色,他反常地沉默了很久,问道:“查到补足罚款的汇款方是谁了吗?” 文森迟疑了几秒,说道:“是汇丰银行直接拨款入账,查不到其他记录。” 他平静地说:“知道了。” 郁令仪并没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内容,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聂廷昀,却见他一言不发地推门下车。 聂廷昀步履匆匆,没有回头。 骆微城回国后,天英kol部总监康敏则在夜里抵达阪城。 康敏看着自己一手发掘的小丫头,眼睛里几乎要冒出桃心。 这个崔时雨啊,本人比照片上还要纯天然无公害啊。 “时雨,你好,我是你经纪人康敏,以后你的人生就归我负责了。”康敏朝她伸手。 崔时雨愣怔了一下,把手递到对方掌心,算是结下盟约。 康敏为她定制了“出口转内销”的走红路径:先在日本打职业赛,再宣传回国内。 崔时雨签约一事对冯媛西来说是先斩后奏,康敏让她留在海外的计划也遭到冯媛西的反对,后来崔时雨瞒着康敏给冯媛西打了个电话,才勉强说服她。 此后,崔时雨一切赛事交由康敏全权负责。 日本是柔道发源地,崔时雨训练了一段时间,渐渐回到“武痴”状态,心无旁骛,唯有求胜。 她的生活几乎三点一线:出门去附近的道馆训练;训练完,康敏准时接她去吃饭;吃完饭回家休息,听康敏安排她此后的人生。 ——此后,她将活在每个行程表里。 “这次比赛后,你的舆论形象恢复不少……公司在筹备明年q1的一个上星节目,是运动员和艺人之间的对决……时雨!” “啊?”崔时雨蓦地扬起头。 康敏隔着一张木几,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想发火又发不出来,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有的。”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加重语气,“真的。” 康敏盯了她一会儿,合上电脑,生着闷气起身道?:“行了,你去休息吧。” 崔时雨顺从地去洗澡,回卧室,躺在床上。 微信的提示音一直在响,崔时雨点开宋佳言的对话框。 宋佳言问道:“时雨,你看到这个新闻了吗?” 她戴上耳机,点开链接。 “庄先生,安宁资本目前重码注资的创业公司是‘动愈’,您对‘动愈’ceo之前要接受其他方收购的传闻是怎么看的?” “聂总不是这么容易放弃自己骨血的人。所以不用担心,‘动愈’只抱我们安宁资本的大腿。”庄闫安笑了笑,对记者说,“聂总呢,最近是遇到挺多糟心事,不过就算他迈不过这道坎,看在我俩的关系上,我也得伸手帮一把,是不是?” 记者追问:“是。听说你们是发小对吧?” “不不不。”庄闫安神秘兮兮地挑眉,“准妹夫更恰当。” 如果分秒时间能够在位移上有维度,于她而言是极细微的来自骨骼的震颤,“嘎啦”一声,清脆地在脏腑里响起。 这才是对的,这是他人生该有的正确的轨迹。 如果那天她没有去赴那场聚会,她仍会在他不曾知晓的地方,祝福他的爱情,他光明的以后,看着他结婚生子,然后垂垂老矣,让平行线回到平行线。 他和她仍是遥远星系里,维持着洛希极限的距离,无法靠近对方的两颗行星。 她非常平静地关上视频,给未接列表里那个密密麻麻的号码编辑短信发过去:“我们分手吧。” 几秒后,系统提示,短信发送成功。 她愣愣地盯着屏幕,很久很久,界面上始终没有回音。 崔时雨关掉手机,闭上眼,可是无法入睡。 她麻木地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啪”的一声。 康敏敲门道:“时雨?你在干吗?” 崔时雨平躺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张了张口,觉得连开口这件事都令她如此疲惫。 不管门外人说什么,她只是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这一睡,再醒来居然是隔天晚上。 康敏说自己快被她吓死了,扯她去医院检查,并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十天不到,崔时雨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冯媛西发视频过来,询问她目前的体重,听到她的回答后吓了一跳:“再减下去就打不动了!” 她只是笑一笑:“好。”可是依然吃不下什么东西。 康敏渐渐地觉得崔时雨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看过崔时雨很多场比赛,小丫头在赛场上镇定、果决,眼神很少出现犹疑和不确定。一本胜时意气风发,像个拿到漂亮糖果的小孩子。 骆总用“沉默寡言”来形容崔时雨时,她还当是玩笑,现在她才相信骆总的话。 赛场下的崔时雨,像一尊石佛,好像没有情绪。 康敏只见崔时雨笑过一次。 那天她去道馆接人,崔时雨的柔道服还没换,她便听到教练在用日语和崔时雨讲话,她听不懂,只见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扬起嘴角,点头说“はい(是的)”。 上车后,她若无其事地问起和教练聊了什么,崔时雨摇摇头说:“没什么,教练问我的柔道服是不是美津浓的。” 康敏不懂,脱口道:“这是柔道服的牌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崔时雨怔了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除了特别贵,没什么特别的。 对她来说,唯一特别的或许是……这是聂廷昀送的。 现在想想,其实聂廷昀没有送过她什么东西,送别的,她也不懂,她只懂得柔道。 送她柔道服那天,他还在做她的陪练,交手几回合后,他的左腿旧伤又开始复发,她到了华尔道夫才发现,连忙要给他敷药,他却让她去柜子里找药箱。 药箱自然是没有的。 她打开柜子,看到整齐叠放的一沓包装都未拆的全新的柔道服。 她私下里把这件事说给宋佳言听时,对方狂笑不止。 “我真是不懂习武之人的世界!我可能打了个假柔道吧,哈哈哈……” 她和他都不晓得什么是浪漫。 他送她这个,也不是为着浪漫。 他做什么都有明确的目的,先给了她甜头,在她的装备上煞费苦心,最好的柔道服,最好的药品,最好的减重餐……甚至给了她最好的陪练——他自己。 她那么笨,都不懂他设了个天大的套等着她钻进去。 他为她低声下气做了一切,赚足她的愧疚,再和她说,我不想你受伤。 她只能妥协。 她丢掉自己,满心只想着他,想着他周围有那么多好过她千万倍的选择,想着他的好出身带给她的卑怯,想着他那么耀眼,而她一无所有。 你看——聂廷昀,我又在想你了啊。 一晃到了月底。赛前,崔时雨再次收到宋佳言的八卦链接,点开是微博热搜界面。 热搜第三:聂廷昀的订婚对象。 没有图片,没有视频,只是某融创杂志的青年创业家板块,出现一段文字采访内容。 编者?:您今年才二十二岁,事业上已经有这样的成就,那感情方面呢?有理想型吗?对婚姻是否有过构想? 聂廷昀:我已经订婚了。 编者:方便透露对象是谁吗? 聂廷昀:不方便。 短短几行字,一夜间掀起全民大猜想,最终扒出庄闫安的视频,“印证”了官方妹夫的说法,庄芷薇自此浮出水面。 崔时雨平静地删去网页,打开与聂廷昀的短信聊天界面,并无回复。 她再打开微信,与他的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一个月前的视频通话。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要么视频,要么打电话,打字只说重点,调情更罕有,干巴巴的记录里,只有一条又一条的系统文字,连缅怀的痕迹都少得可怜。 她实在是乏味又无聊的一个人。 这样的她,竟也有幸被他珍视过。 “时雨!”康敏的声音从赛场休息间外传来,“比赛马上开始了!快过来!” 她把手机放到衣兜里,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柔道服,走出门,一步步穿过喧嚣的走廊,来到赛场入口。透过工作人员肩膀的空隙,她看到四周密密麻麻的观众,心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康敏说:“时雨,放轻松,这场比赛是开启你崭新人生的第一步。” 教练藤田在一旁抓紧时间做最后的战术指导,急促的日文入耳,她恍恍惚惚听不分明,只是点着头转身,奔赴赛场。 直到很多年后,崔时雨都很诧异。 千万人里,她举目望去,怎会一眼看到他的所在。 赛场正对着她的观众席头排,聂廷昀穿一身海藻绿的运动服,抱臂坐在那里,朝她望来。十米左右的距离,她只能看到他的轮廓,却连每个姿态的细节都谙熟于心。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四肢僵硬,手脚发凉,胸腔里唯一温热的东西在剧烈跳动,似乎要跃出喉咙。 鞠躬,退步,计时开始。 对手朝她走过来,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我不能受伤,他在看着。 可某种挣扎的痛楚漫上来,让她血液里的怒意悉数沸腾——我自己的人生,又凭什么不能受伤? 她开口说了分手,她先做了叛徒,一声不吭地潜逃。 这个时候,在他面前输给对手,太难堪了。 我要赢! 崔时雨发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朝对手进攻。 “有效!一、二、三——” 哨声响起。 崔时雨气喘吁吁地松开对手,站起身,随着计时再次开始,展开第二轮攻击。 赛场外,康敏皱着眉道:“时雨今天……怎么有点儿凶?” 下一秒,哨声响起,全场欢呼! 康敏回过神来,大声喊道:“一本啊!一本胜!” 藤田也高呼起来,两个语言不通的人拥抱在一起。 颁奖环节,崔时雨站上领奖台最高处,接过花束,戴上奖牌。 走下台时,她下意识地回身朝观众席那个方向望去,头排的座位却空了一个。 他不在。他去哪里了? 她站在原地,本能地要去寻找,不等直播镜头再次推进,就将花束交给场边的康敏,匆忙朝场外跑去。准备采访的记者举着话筒等在一边,刚要上前,却见一阵风呼地吹过。这名记者回过神,只看到冠军选手一个雪白的背影。 崔时雨赤脚奔跑在中央体育馆。 四月的春天还有丝丝寒意。风顺着凌乱的衣领,灌进单薄的柔道服,她一步步顺着走廊走到了体育馆外。她茫然四顾,没看到他。 有工作人员认出她,亲切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心神恍惚地摇头,往回走。 一楼大堂,五彩的告示牌十分醒目,穿着各色运动服的人来来往往,让她看迷了眼。 她缓慢地踏出一步,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明明才经过一场恶战,汗还在脊背流淌,浑身却在瑟瑟发抖。 接着,崔时雨忽然站住。 像是一镜到底的长镜头,越拉越近,晃动的人群里,他在熙攘中静止,定格。 她蓦地按住左边心口,试图压下浑身叫嚣的渴望。 周遭万物一点点模糊,唯他真切,连睫毛的细微颤动都能分辨清楚。 一步,两步,他靠近她,在她消失了这么久以后。 他再次与她面对面,在方寸之距站定。 “祝贺你赢了。”聂廷昀心平气和地开口。 崔时雨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有些嘶哑:“谢谢。” “还以为你学乖了。”他嘴角噙了浅笑,眼神却很冷,“要不是问到骆微城头上,我都不知道你能搞出这番阵仗,还让他也跟着你倒戈——真够有本事的。” 见她不吭声,他歪头确认她胸口挂着的奖牌,一扬下巴,说道:“合着就为了这个?早说啊,早说我亲自送你过来让你打比赛,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在赛场上死了伤了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明明是讥讽,偏偏他口气温和,刺得她皮破血不流,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倒宁愿他对她破口大骂。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拿下骆总的,也用你现在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 这一句醋劲儿十足,她再傻也听得出,艰难地动了动喉头,却只沉默。 全身的系统都因运行过载而宕机,只有眼睛在努力望着他,贪婪地看着,好像看不够一样,甚至忘记他正怒火中烧。 聂廷昀被她望得心软,低叹一声:“算准了我那几天焦头烂额,没余力管你……你倒是会浑水摸鱼。” 他朝她摊开掌心,无声地表示,玩够了就跟我回去。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他的掌心始终空空如也。 手指一点点蜷起,握成拳,他不愿想,不敢想的,终究还是来了。 聂廷昀感觉到心脏在抽痛,想故作淡然地笑一笑,却连嘴角都僵住了。 而眼前的小丫头正直直地看着他,没心没肺地说:“没有你,我才能赢。” 杀伤力全无的字眼凑在一起,竟化成利剑将他戳了个对穿。 这才是兵不血刃。 他额头青筋暴起,一下子咬紧牙关,抬起手,半晌不知道要落在她哪块rou上,最后只得握住她肩头,疼得她脸色发白也不敢出声。 “倒打一耙学得挺好!”他克制了半晌,低声道,“是你在乎我在乎得要死,是你自己意志力差,打比赛分心……现在怪我让你做不了常胜将军?” 时间静止了两秒。 “不能两全,聂廷昀,”她脸色惨白,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说的。” 有那么一刻,聂廷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不能两全,所以你选择的不是我。 他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她额上冒出冷汗。 有保安试图走近,用日语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似乎想要将他拉开。 聂廷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猛地抬臂推开不速之客:“滚!” “别这样!”崔时雨一下子慌了,嘶哑着声音阻止。 随着保安跌倒,场面在一瞬间变得混乱起来,其他保安冲上来要拽住他,小丫头固执地挡在他跟前,一声声道歉,接着握住他的手,连拖带拽地拉着他离开大堂。 等走到停车场,聂廷昀反客为主,抓住崔时雨的手腕,将她按进车里。 车子疾速驶出体育馆,崔时雨手忙脚乱地系安全带,又试图给他系,却被他扣住手腕。 “坐好。” “求你。”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帮你系上安全带。” 跑车“嗡”的一声再次加速,聂廷昀冷静地说:“你不想和我一起死的话,坐好。” 崔时雨闻言,缓慢地坐回去,浑身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你住在哪儿?” 她报了个地址,聂廷昀偏头冷笑了一下:“骆微城的房子。”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到嘴边却又顿住。说与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此后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 直到聂廷昀将车驶进院子里,他才偏头注视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做好离开打算的?” “我……” 她的贪念和自制在打架,徘徊在真相和谎言之间,不知给他看哪个好。 “有胆做,没胆说?”他放柔语气,屈指刮过她光滑柔嫩的侧脸。 太亲昵了,肌肤相触的瞬间,她吓了一跳似的,猛然偏头避开,动作幅度之大,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聂廷昀因此被触怒,捏紧她下颌道:“我现在碰你一下都不行?才多久不见你就换了别人献祭?谁?骆微城?”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知道他在问罪,他也该问罪。 可她刻下的伤心和绝望不比他少,不管是什么罪名,她宁愿放弃辩驳,只要能斩断一切,把她从痛苦里救出来。 见她不答,聂廷昀更加失望,面上泛起冷笑。 妒火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骆微城,他的世交好友,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才会背着他帮她?骆微城和他是同一种人,心里一杆秤衡量得不着痕迹,怎么可能冒着和他闹翻的风险做这种亏本买卖? 还是崔时雨给了骆微城什么?她又能给骆微城什么? 任何事都经不起推敲,更何况崔时雨离开他身边的一个月,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一再思量,将疑心、嫉妒酿成滔天之怒。 聂廷昀下车,打开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动作粗鲁地将她拽出来。 和屋的拉门被“咣当”摔上,撞击后,又颤巍巍地弹开一条缝隙。 那是她的卧室。 她睡不惯榻榻米,地上摆了张床垫。 他松开手,惯性使然,她“砰”的一声摔倒在床垫上,头撞到了藤编的枕头,接着被他手掌揽起。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压着她审视。 她分不清他眼里有什么,是愤怒、感伤,还是失望、憎恶。 “我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崔时雨。”炙烫的、属于他的呼吸侵袭耳郭,她颤抖了一下,听他继续道,“错过了,就回不了头了。” 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腔因缺氧而剧烈作痛,她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侧脸,却被他猛地按住手腕压回床上。 “别的账我可以先不和你算,我只问一句话,你是留在这儿,还是和我回去?”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然而她还是开口了,非常冷静,不留余地。 “我留下。” 他有一瞬的错愕。 这么久以来,他永远可以拿捏她的自信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崔时雨也会是不可控的,只要她决定放弃他。 她感觉到按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她只在他腿伤发作时窥见过这种脆弱,而他是宁死也不愿将脆弱示人的。 她克制住心疼,很给面子地装作不知道,只是仰面望着他,可他眼里空无一物,她既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他的情绪。 “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少见地露出不确定的神态,“先跟我回去,我们和费医生聊一聊……” “他给我的建议是不与你发生关联,你忘了吗?” 聂廷昀一下子僵住。 “不是什么情结,我没有相信过那些。”崔时雨眼神平和,口气宽容,让他觉得自己的愤怒毫无道理,“聂廷昀,我也想创造自己的历史,可是在你身边,我只能是陪衬。” 他面无表情,研判地望了她片刻,哑声质问:“我碍着你当柔道名将了,是吗?” 她不闪不避地望进他眼底,让他没有办法怀疑她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我只是发现爱自己比爱别人更重要。” 聂廷昀一刹那失声,陷入夹杂着震惊的沉默。 她仿佛意识不到出口的每句话都是在向他捅刀子。原来只要她想,凭言辞就能诛杀他。 他从来不知道她可以这么残忍。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踏进世界级比赛的门槛。如果不是你,我不必签这莫名其妙的合同,打对我职业生涯根本无益的比赛……你给我的人生,我已经用失去未来还给你了。你只是想控制我。”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朝他靠近,两人彼此呼吸可闻。 “你看不起我的热爱,我的人生,只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你,所以你要我放弃,我就得放弃;你要我朝东,我就不能朝西;你要我走进你的人生,我就要走进你的人生做陪衬——哪怕我根本不愿意。如果爱意味着这种牺牲,那我后悔了。” “你后悔了——”聂廷昀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敢再说一次吗,崔时雨?” “我后悔了。”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的话已经无可挽回地出口。 他有一瞬间失掉力气,只觉连指尖都在颤抖。 她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最赤诚的爱,现在她说后悔了,要收回去。 是他做了一场大梦,妄想曾在她身上看到永恒。 那些失掉理智和冷静的词,一个个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蹦出来。 “崔时雨,你知不知道你虚伪极了?口口声声说爱我,带着目的跟踪我、靠近我,玩遍了花样吊着我几个月,现在玩够了,告诉我不玩了,哪来这么好的事儿?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玩这套?” 他按着她的肩头猛地压向地面。 “哐”的一声,她疼得闭了下眼睛,等痛意缓过去睁开眼,见他正冷漠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什么物件。 他牵动嘴角,眼底并无笑意:“你以为我是在挽回你?” 她一瞬脸色煞白,徒劳地动了动唇。 怒意烧得他只想到一件事——他有多疼,她就得跟着一起疼。 凭什么到了这时候,她还想独善其身?是她先招惹他的。 聂廷昀俯首,毫无预兆地吻下去。 她偏头,却避不开。他微凉的手探进她柔道服下摆,她终于恐惧起来,开始挣扎。可是没有用,她的力气与他差别明显。 从前她能侥幸摔倒他,只是他故意要惹她心疼,可现在他不必顾虑她的感受。 盛怒之中的人面色如霜,咬破她的唇,柔道服的领子早已在纠缠中大开。她踢到他膝盖,他终于僵硬了两秒,可她瞬间意识到这暂停之下酝酿着更无法原谅的背叛。 她连发誓要承包一辈子的腿都不在意了。 她仰面,眼眶通红地和他对视,等待他的再度爆发。 可莫名其妙地,他笑了一下,抬手擦去她无意识淌下来的眼泪,说道?:“你要甩了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他沉默地再度吻下来,温柔至极。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闭上眼,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几个小时后,康敏回来,拉开门正要质问她怎么敢没做采访就跑路,却因眼前的一幕闭上了嘴。 卧室一片狼藉,地灯和茶几倒的倒歪的歪,窗帘拉着……崔时雨裹在被子里,仿佛已经睡了。 康敏连忙掀开被子,却见崔时雨裹着柔道服,缓缓睁开眼。 她拉过崔时雨的脚,发现她脚掌上有细碎的口子,已经结痂,应该是血迹的来源。 康敏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就穿着柔道服光脚跑回来的?” 崔时雨眼睛毫无焦点地看着她,没说话。 下一刻,康敏僵住了,问道:“你……你哭什么?” 有泪珠顺着崔时雨的眼角流下来,很快洇湿了藤编枕头的纹理。 木色变得越来越深,好像染上了最浓的墨。 “时雨,你怎么了?说话啊!” “没结果又痛苦的事,是不是该早些结束?” 康敏被问蒙了:“这哪儿跟哪儿啊?你在问啥?”她想了想,又说:“是这么回事吧。活着就算不高兴,也不能老痛苦呀。” 崔时雨闭上眼睛,说道:“我想睡一会儿,康姐。” “那……我给你伤口上擦点儿药你再睡?” 康敏没等来她的回答。 崔时雨紧闭着眼,呼吸慢慢均匀,就这样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