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忍见朱藤屑骨
崔时雨将勺子搁下,垂着眼解释:“我和聂廷昀……没有什么关系,不要误会。”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郁泽闵露出看好戏的笑容,庄芷薇略微讶然,望向聂廷昀,却见他神色不变,只是从容地放下了筷子,淡声揭过:“嗯。” 郁泽闵心道,屁!都把人带到这儿来了,难道安了什么好心?还装模作样地替她圆场,现在怕是郁闷得要死吧? “哦——那是我冒失了。” 庄芷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问,竟惹出这么一个尴尬的场面来,只好摆出事不关己的姿态,笑着剥鸡蛋。贴钻的指甲剥起来不方便,她回手丢给郁泽闵。 郁泽闵认命地给她剥好了递回去,嘟嘟囔囔地埋怨她大小姐做派。 崔时雨漠然低头,搁下了筷子。 任谁都看得出这三人自小亲近熟悉,聊彼此近况学业,半句寒暄客气也没有,时不时还冷嘲热讽。尤其郁泽闵和庄芷薇,两人一面拌嘴,一面又亲近得像兄妹。 不管他们怎么折腾,火药味多浓,聂廷昀总是悠闲地看着笑话,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这世间种种,越凡俗就越动人。 崔时雨安静地做个看客,心里不知哪处空荡荡的。 这种凡俗的、处处不经意的亲密关系,她从来没有过。 “我……吃好了。”崔时雨将碟子里的最后一块糯米藕吃了,终于找到时机起身离席。 她还没走两步,身后有人拉开椅子,跟上来了。 她克制着没有回头,才迈出门厅,就觉得腕上一痛。抬头,她瞧见聂廷昀寒霜似的侧脸,愣了一下。 ——这是在生气?生哪门子的气? “我们聊聊。”他冷声说。 两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堂,穿过抄手游廊,终于停下来。 她艰难地挣脱出他的手腕,感觉到腕间火辣辣地疼,心底有点儿莫名的委屈。 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这一隅两面是围墙,头顶是花架。阴影错落中,他始终凝望着她,却仿佛隔着一层,让她分不清他眼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聊什么?”崔时雨的神色与口气一样无所畏惧。 他沉默,随即轻轻地笑了一下,嘲讽般重复:“聊什么?” 她明白自己对他所知是多么肤浅,肤浅得连此刻他的表情都读不懂,只能稍稍放软了口气,一步步地试探:“你生气了?” 聂廷昀挑眉:“你才发现?” 崔时雨难免有些慌神,脱口问:“为什么?”她努力回忆,自己适才只在席间说了一句话。如果是那句话…… 她尝试着开口解释:“我是怕……”那位庄小姐误会你。 他弯腰,垂首凑过来,像是一个要接吻的姿态,鼻息缠绕着,额头相抵。 她避无可避,再往后就是墙壁。 四下一时寂然,他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是她梦里无数次幻想过的距离。此起彼伏的,是她的呼吸,还是他的呼吸?分不清了,干脆缠在一处。 她皱了一下眉,煞风景地问:“你要吻我?”为什么? 心脏揪紧,殊不知她困惑的同时,他也在极力隐忍,一度要将那根绷在理智上的弦扯断。 柔软的,雪白的,天真的,无害的,仿佛被他拿捏在掌心,任凭他捏圆搓扁的小东西。 一个口口声声,再三和他表白,撩拨人还不自知的小朋友。 他道:“你喜欢我,却不想做我女朋友。” 这脑回路委实清奇。 崔时雨十分天真无邪地反问:“喜欢就得在一起?” 他盯了她许久,试图找出故意激怒他、诱惑他,玩弄人心的证据。但没有。 她无邪得让人恼火——世上没有比这更清澈的眼神了。 那股被他锁着、按着、藏着的邪火终于从心底冒了出来,他轻笑了一声:“行吧。” 而后在她瞪大眼睛的瞬间,他垂首,吻住她。 肩上的手,交错的脚尖,都在叫嚣着要更紧密。 他靠近她,还不够,于是再靠近。 她被推得向后,身子撞上墙壁,“咚”的一声,连呼痛也没能出口,便又被他的唇悉数吞没。 头顶的紫藤残花落在她发间,静默地做这场纠葛的看官。 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双雪白的、长满薄茧的小手总是喜欢抓住些什么,带着无意识的依恋,让他忍不住心软。于是他放缓了节奏,给她呼吸的余地。 某一瞬,崔时雨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又或是忘记感受,分不清是跳得更剧烈了,还是早已骤停。 他一只手掌控着她的侧脸,悉知那些纤细骨骼的轮廓。 她想偏头躲开也不能,浑身的力道都不知去了哪儿,只知道逃,却又无处逃,只得蓦地咬破他的下唇。他忍住嘶声,退开些许。 她紧闭双眸,微微颤抖地开口:“聂廷昀。” “……嗯。”他慢条斯理地应。 她哑声说:“我得走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他终于松开了她,双手虚虚地摊在身侧,方寸之间,进退亦不能。 他察觉到她发红的鼻尖,和不受控的战栗,放轻声音:“时间还早,一会儿送你走。” 她低头呢喃:“我得走了。” 他失笑:“走去哪儿?” 他又道:“睁眼,看看我。” 崔时雨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望不清他的模样。脑中的世界也与眼中一样光怪陆离,四处错位——不太对,全部乱了。 某种恐惧将她吞没,一连串问号争先恐后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关乎他,关乎这个吻。 这是她的初吻,却犹如一场噩耗。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这样的你,又是这样的我呢? 我根本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不相信你不是一时兴起,不相信我将刀子递到你手里,你会忍住千万个可能的瞬间不向我捅过来。 旁人看到心跳悸动,旖旎风光,我只看到鸩酒入喉,鲜血淋漓的收场。 总归都是那样的收场,不会有第二种结局。因为我太过清楚自己的无知、卑怯、乏味。 她恍惚觉得自己立在万丈绝壁边,只差一晃便是崩溃的深渊。她忽而恨自己放任地靠近,懊悔最初行差踏错,才有今天的覆水难收。她咬白了下唇,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呢?” 你吻我,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可以有一万种,她恐惧接近潜意识里最渴望的那一个,却不能够否认自己的渴望。 ——你想要的是我吗?如果是,我该怎么办? 时间在凝滞还是在继续?她长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抬手拭去泪,终于看到清晰的他。 聂廷昀眼底有无法辨清的寒凉,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我想要什么?”他忽而觉得可笑。 直到此刻,她竟还一门心思地纠结这一切背后的因果,试图在她所谓“喜欢”的世界里逻辑自洽。 她不因之羞怯、动情,只冷静地问他讨要“目的”。 他在她的眼里看不到炙热,告白时如是,此刻也如是。她永远这么清醒,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几乎要为她鼓掌叫好了。 聂廷昀向来是自己不痛快,也绝不会容别人痛快。 “我要什么?”他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点儿残忍,“没什么,尝尝你可不可口。” 她脸色微白,攥紧手,却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指甲嵌进掌心的茧子,几乎感受不到痛。定了定神,崔时雨目光平和地望进他的眼里。 “那现在知道了?” “嗯。”他不再看她,说,“所以你可以走了。” 聂廷昀转身走出花架,头顶的紫藤有水滴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衣领,凉意彻骨。 她xiele力气,靠向身后的墙壁,听到不远处的庄芷薇在问:“阿昀,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安静了片刻,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没什么,风吹得头疼。” 崔时雨等到外面两人的声音消失了,才走出去。院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外人,站在陌生的地界。她甚至不必进屋再打个招呼,告知自己的去留。 没人在意她。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脚步声,偏过头,她看到他寒冰冻结般的侧脸。 “我送你。” 崔时雨心想,虽然是不欢而散,他倒还有绅士风度。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山脚下,没等崔时雨开口,聂廷昀已经拉开车门,却没给她一个眼神。 回酒店的路上,两人全程零交流。 看到小丫头下车进了酒店,消失在旋转门里,聂廷昀才叹一口气。 他刚掉转车头要走,一回身,却瞧见后座上放着的袋子——那是早上替她收起来的衣服和手机。他皱了皱眉,探身拎起袋子,准备下车送过去,却听得袋子里发出嗡嗡声。 大清早,谁会给她打电话?他拿出手机,看到“堂姐”二字。 他蓦地想起上次见的那个飒爽女郎。 他是没想接这个电话的,将手机放回袋子里时,却不知怎的误触了接听键,车里冷不丁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时雨,教练说你昨天没在酒店?跑哪儿去了你?突然玩消失让人很担心你知不知道?不过甭管你去哪儿了,早点儿回来和冯教练报个平安。” 崔念真是上班途中打的电话,一路开着车,堵在高架桥上,半天没听到meimei回应,却没生疑。 小堂妹本来平常也像是个哑巴,她早就习惯了她一声不吭。 崔念真停了停,又迟疑地开口:“还有……这回你比赛回来,我再带你去费医生那儿一趟……你别误会,不是让你聊,你可别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是我去聊,你就当陪下我,好不好?” 前方变了灯,车流向前,崔念真手按在方向盘上,往前开了一段路,那头仍一片寂静。 崔念真屏住呼吸,心里打了个突。 提到看医生,崔时雨是不可能毫无反应的,她本身就对这件事十分抗拒。那么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什么费医生?” 这个声音……崔念真瞠目结舌:“聂廷昀?” 聂廷昀将电话放在耳边,平静地追问:“她生病了?” 崔念真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心里乱成一团。 崔时雨那天和她打电话时,将自己放在了极低的位置。她内疚、自责,当面对聂廷昀时,她对自己的轻视就会极度放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费难医生说过,“约拿情结”发展到极致,是自毁。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再往下发展了。 这件事早收场早轻松,崔时雨不可能一辈子拴在这小子身上,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要是聂廷昀这小子能泡她一次,让她死心最好,就算泡不了,别再和她有交集也是上上策。 崔念真一咬牙,冷声警告:“姓聂的,我不管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我得提醒你,你别以为她是真喜欢你。她就是把你当成一个精神支柱,懂不懂?就像小女孩追星一样……” 他只问:“她生了什么病?” 这小子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崔念真停了停,转变对策,质问:“关你什么事?你打我meimei的主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跑到她家楼下来,现在还敢乱接她的电话?你算崔时雨什么人,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点儿,她生没生病,生了什么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这通发作简直莫名其妙。要么就是崔念真对堂妹紧张过度,要么就是她天生喜欢对人指手画脚。无论哪样,聂廷昀都懒得与她理论。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念真无论如何都不会告知“病”的事,果断地将电话挂了。 那头紧接着又有来电,这次聂廷昀直接按了挂断,想了想,拎起袋子。 他一抬头,见小丫头已经在车窗外站着了,他降下车窗。 崔时雨低着头说:“我的东西忘在车上了。”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袋子递出去,问:“费医生是谁?” 崔时雨狐疑地抬起头来盯着他。 难道是堂姐之前带她去看过的那个医生?他怎么会知道? 小丫头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聂廷昀略略挑眉,将困惑按捺住,摇了下头:“没事了。” 聂廷昀驱车离开,留她一个人眨了眨眼,她查看手机,才发现有一个新的通话记录。 接别人的电话,这居然是聂廷昀会干出来的事——崔时雨有些愕然,下一通电话已经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姓聂的,你还敢挂我电话?我告诉你——” “姐,是我。” “……他人呢?” “……走了。” “你们怎么又在一起?去干什么了?你……你现在怎么样?” 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平静地反问:“你和他提到费医生了?你想让我再去看医生?” 崔念真:“我不知道是他在听电话……” 崔时雨打断了堂姐的话:“为什么?” 自从她破例出现在聂廷昀面前以来,得知他们每一次接触,堂姐都显得紧张兮兮的,就算崔时雨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来。 为什么得知聂廷昀和她有过接触后,堂姐就立刻提到了费医生? “……你觉得我很奇怪?还是你觉得我奇怪是因为他?” 这一次,那头沉默了良久。 崔念真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在告诉她真相还是暂时瞒过去之间犹豫半晌,最终选择了后者。 人都是有心理暗示的。 一个人一旦知道被冠以病名,恐怕会在心理暗示下越走越偏,还不如从头到尾不知道。 “没有,时雨,我就是觉得你俩不太合适。”停了停,崔念真故意打趣,“你干吗不试试换个人喜欢呢?大好青年那么多……” “可世上只有一个聂廷昀。” 崔时雨停了停,轻声问:“你知道……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吗?” 崔念真无法回答,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于是崔时雨缓慢地继续说下去。 “……能感受到情绪的那一刻,很特别。就好像在此之前我都只是一个壳子。可能我自私吧,姐。我也想有那些感情。不管是为了人也好,为了事情也好,我也想有血有rou地活着,哪怕就几天。 “他出现以前,我都不知道‘高兴’是个什么样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崔时雨困惑地“喂”了一声,却听到堂姐沙哑的回应。 “我知道了。要是你觉得高兴,那就先这样。反正,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崔时雨轻轻地“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却不知那头崔念真难过得红了眼眶。 回到房间,宋佳言从窗前回过身,巴巴地凑过来问:“时雨,你在这边也有认识的人?楼下开车送你回来的那人是谁啊?” “聂廷昀。” 宋佳言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你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崔时雨忽略了“搞”这个粗俗的用词,摇头否认对方的猜测,带上柔道服准备出去,临走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佳言,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唐宁呢?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 好奇自己的行为究竟要如何归类,好奇他吻她又该怎样去理解。 好奇“喜欢”这两个字的常态,究竟是什么。 宋佳言一反常态,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苦笑了一下,说:“我第一次见唐宁,是在我最丑的时候。” 那时宋佳言正在进行赛前减重,人不人鬼不鬼,连喝口水都得掂量再三,吃不了东西不说,还得拼命运动,实在撑不住,晕倒在学校的健身房里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清秀的男生正蹲在她身侧,像是在打急救电话。 她一着急,伸手扣住他的手腕,电话“吧嗒”一声摔在地上,屏幕裂开了。后来她坚持要赔他修理费,留了微信,每天都在催促他,什么时候去修手机一定要和她讲。 她的催促给对话起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头,原本只是每日分享无关紧要的琐事,可气氛不知从哪一场对话开始变了质。 他后来问她,佳言,你有没有男朋友? 宋佳言迟疑着,没答,只是邀请他来看自己的比赛。 那场比赛她输了,狼狈不堪地躲在医务室里给手臂拉伤的地方喷喷雾,一面喷一面流眼泪。 “我当时本来想,如果他能接受赛场上的我,我赢了比赛,就向他告白。可惜我输了。我觉得那可能是天意吧,搞体育的女生真的不可爱,一身伤,一手茧子,也没有时间去和队外的人相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喜欢我。” 宋佳言笑了一下,直到已经分开的此刻,她想起那时,心里仍然是甜蜜的。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找到医务室里来了。我当时柔道服还没换,披头散发的丑死了。他用手背帮我擦眼泪,说‘你请我来就是看你哭的吗’,我说不是,但又没法说本来想表白。” “我也害怕呀,万一他没有那个意思呢。”宋佳言说到这里,有些更咽了。 后来唐宁顿了一下,问:“你这只手拉伤了?” 她“嗯”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是呀,现在成独臂大侠了。” “那你就只剩一只手能和我牵手了。” 那是留在宋佳言记忆最深处,最难以磨灭的场景。 这段感情的开始,充斥着云南白药的味道和医务室里的嘈杂、喧嚣,还有男孩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时,眼里最真挚的温柔和笑意。 “我们……就是那样开始的。” 崔时雨听着听着,困惑地评价:“我……没明白。” 宋佳言原本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经她这么一说,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是明白,就不会被人叫‘铁壁女’啦,崔小队。” 宋佳言叹了一口气:“喜欢这种东西,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的。唐宁还说喜欢我就是喜欢我赛场上一脸无畏的样子呢,后来还不是说我,一个女孩子五大三粗,耳朵又搞成这样……人啊,就是反复无常的生物。” 宋佳言尽量轻描淡写地给一场情伤做了总结,崔时雨不甚赞同,却也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说声“走了”,推门出去。 酒店的长廊里有潮湿的味道,将她的思绪也浸得湿答答的。 我也会反复无常吗? 崔时雨虽然如此自问,可一旦想到“聂廷昀”三个字要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甚至被其他人代替,就觉得连这设想都很残忍。 隔日,体育馆柔道场上,比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已经是午后三时,半决赛赛程早已过半,有人欢喜有人愁。 冯媛西拍了拍宋佳言的背:“马上到你了,别分心,瞧见上场崔小队怎么发挥的吗?甭管别人怎么干扰,我自岿然不动,不愧是我的爱徒……” 宋佳言对这话听到耳朵起茧,也得连连称是,视线扫过休息区,却没见着人。 上场比赛刚结束,崔时雨对上老对手丁柔,这次她发挥正常,水准在线,将丁柔杀了个措手不及,没几分钟就赢了。 全场欢呼的时候,丁柔还躺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 宋佳言却心知肚明,这才是我崔小队的真实水平,上次是让你捡了漏,知道了吧? 体大人扬眉吐气,好好嘚瑟了一番。 可崔时雨和丁柔两人,比赛一结束就一前一后地消失了。 宋佳言上场时还在好奇,崔时雨是“冷酷本酷”,一下赛场,“事了拂衣去”,几乎不和人交流。那位丁柔选手,可不见得如此吧? 候场走廊上,时有工作人员经过,很吵闹。 崔时雨收拾完东西准备撤离,明天还有一场团体赛,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拎着包走了两步,就瞧见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丁柔。 她脚步顿了一下,转身之际却被喊住:“崔小队,不和我聊聊吗?” 有什么好聊的? 崔时雨心中波澜不起,忽然想起赛场上丁柔出的幺蛾子。 丁柔在比赛时刻意提及她笔记中的片段,试图扰乱她的节奏。 那话音很轻,且是在两人缠斗极近时开口,她即便要告知裁判,对方也能一口否认。 对此旁门左道的伎俩,崔时雨懒得理会。 聂廷昀本尊不在,事实上,那些只字片语对她毫无杀伤力。 下场后,她连眼神也未正面给丁柔一个,收获全场欢呼声后,不卑不亢地离场。谁料事还没完,丁柔居然还在这里堵着她。 顿了一下,崔时雨继续向前走。 身后的人追上来,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凑近了。 “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丁柔放轻了声音,很温和似的,语调却很尖锐,“我们聂老大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觉得我将你偷窥他的事公之于众,聂老大会怎么看你?你们队友又会怎么看你?可见你平时那么单纯都是装出来的。累不累?” 崔时雨终于回过身来,与之对视:“你拍了照?” 丁柔微微一笑,不答。 崔时雨脸上露出一点儿困惑来,说:“你要是只想赢,在赛场上犯规也就算了,现在赛事已经落定,你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崔时雨的世界里,没有“比较”二字。 她不与人比,更不知这世上有人是事事要和人争一个高下,分出尊卑好坏的。 丁柔自出道以来,一直活在她的名头阴影下,一心想要胜利,压过“崔武神”的风头,不知从何时起,“崔时雨”三个字成了她的心魔。 初次交手,她大获全胜,却也知道对方是发挥失常,事出有因。 那次腕挫十字固,她原本可以控制力道,却硬是使出了近乎伤人的十成力,以致对手脱臼。 赛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偶尔发生这种意外,没人瞧出有什么不对。 但她知道,聂廷昀发现了。 对方的表情告诉她,她的心思并没逃过身经百战、对每个女将都了如指掌的聂廷昀。 在那之后,聂廷昀连部长一职也辞去,对外说是引咎辞职。可后来与张诚然他们一同庆功玩乐时,她曾小心翼翼地提及此事,想要道歉,聂廷昀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只留下一句话。 “这是每个习柔道者在最初受业时被要求谨记的:‘柔道以礼始,以礼终。’你好自为之。” 当时丁柔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对聂廷昀的一腔崇拜与隐匿的憧憬,也被难堪吞没。 没想到,这句话在今天她身为败者时,再次从崔时雨的嘴里听到了。 “你怎么想,其实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要将我的隐私公之于众,也请自便。”原本神色淡然的女孩面上一派冷寂,语调自始至终很平和,“不过,柔道以礼始,以礼终,希望你记得。” 说完,崔时雨再没看她一眼,径自离开了。 这样的高姿态仿佛在昭示:你不配与我论道。 那背影带了些许凛冽,让她感觉有些不像是印象中那个容易脸红的小丫头了。 丁柔脸色发青,手指攥得咯咯作响,扬声道:“你以为你会有什么机会?他早有门当户对的对象了!” 无人回应。 人声的嘈杂,外场的欢呼,终究将她刺来的最后一刀也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崔时雨走出体育馆,仰头瞧见了漫天阴霾。 门当户对?哦,所以呢? 她无意识地抬手抚上下唇,仿佛还有昨日耳鬓厮磨的痕迹。不过,她也明知他的理由和方式都很残忍。 可是,我本来也没有资格审判他。 这样也好,让一切回归正轨,桥归桥,路归路。 崔时雨举步踏进昏沉的阴天。 赛事最后一天,体大在团体赛上大获全胜。 本次大学生柔道锦标赛上,崔时雨独揽个人和团体两个冠军。当晚报道一出,体大官网的首页铺天盖地都是崔时雨站在领奖台上粲然而笑的照片。 “石头女居然笑成这样?奇迹……” “武痴就是武痴啊,这次f大熄火了吧?” “让我想起当年对家聂廷昀男神各大赛事的盛况!如今体大也算扬眉吐气,赞!” “山一程水一程,冠军轮流转一程……” 宋佳言趴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给崔小队实时直播网上的留言。 崔时雨那头“嗡嗡”开着按摩器,将宋佳言的声音全部盖过去了。 “吵。”她将按摩器一关,喊出这么一个字来。 宋佳言当即反驳:“你嫌我吵?我还嫌你按摩器吵呢,咱俩比比谁声音大好不好?!” 崔时雨不吭声了,从床上起身。宋佳言见状,连忙把手机扔了,追到门口问:“你又去哪儿?!” “柔道场。”崔时雨回了这一句,换完鞋径直走出门。 “这都几点了!又留我一个人空虚寂寞冷!” 此时是夜里八点钟。 这是他们留在杭市的最后一夜,这场赛事结束了,和教练、队友的庆功饭也在酒店楼下简单地吃过了。 崔时雨觉得空茫。 获胜的喜悦是真切的,其后心里仿佛凿开了一个无底洞,让她觉得不停地往下坠,觉得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胜负于她,只在一本胜那一秒。 她沿着熟悉的路慢吞吞地朝道馆走,想失重,想坠落,也想要独处,因为心绪罕见地有些混乱。 ——他早有门当户对的对象了。 这句话萦绕在脑海里,忘不掉。 她猜得到,恐怕就是那位庄芷薇小姐吧。 她想她从来不算是一个真正单纯的人。 她复杂得很,只是放任自己一根筋地行事,为了消解掉那些过分复杂的脑回路。很多事她看得清,听得懂,却因为知道无能为力,只能选择让自己被这人世吞没,连问一句“为什么”的好奇心都欠奉。 总归是无能为力的,不如就这样吧。她对许多事,都是存了这样的心态。 终于走到道馆门口,她发现已经锁门。这处作为临时集训的柔道场,在赛事期间一直是开放的,可今天赛事落幕,自然也就恢复了正常的闭馆时间。 女孩停在玻璃门前,只看到自己单薄的影子。 她发觉自己竟无处可去。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起来。她心口一紧,某种直觉强烈到令她屏息。 “是崔时雨吗?”是一个在哪里听过的清亮女声,笑意盎然,“聂廷昀醉了,你是他朋友吧?能过来接他一下吗?” 崔时雨脑子里迅速理清了线索。 首先,聂廷昀自幼喝黄酒长大,酒量无上限,却极其自制。这件事传遍整个大学城,因此没人敢在聚餐上轻易挑衅。说他喝醉了,可信度较低。其次,她听出了打电话过来的人是庄芷薇。 论亲近,庄芷薇在她之前,怎么可能让她去接人? 这个电话充斥着诡异,她明知是圈套,却偏偏正中她的软肋。 她对“聂廷昀”三个字毫无抵抗力。 “……地址是哪里?” 那头静了两秒,隐隐传来错杂的笑声,似乎不止一人,片刻后,庄芷薇才重新开口:“地址我发到你手机上,快点儿过来呀!” 短信传来,崔时雨搜索了一下,是湖滨一处夜场。 下一条消息来自张诚然:“他们在玩酒令开玩笑,你要是不方便就别来,没什么大事。” 张诚然……怎么和他们在一起? 六层的vip包间十分安静,为了实现湖滨的景观价值最大化,放眼望去,是大面积的落地玻璃,顶棚和地板偶有镜面,通过反射方式将湖边夜景引入室内。 偌大的空间里,有唱歌区,有长沙发供人休息,打开落地拉门,就是宽阔的露台。 张诚然坐在深色的绒面沙发里,发完一条短信,很快收到回复,简洁明了:“在路上。” 小丫头果然是喜欢聂廷昀的吧。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习惯了万事不挂怀,惆怅也只一瞬,很快就被酒意盖过去了。 “来来来!再来一轮,这回输了的给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三个人打电话,我想想玩什么……借钱怎么样?” 郁泽闵手搭着他的肩,一脸“这哥们儿会玩”的满意表情,招呼大家掷骰子。 聂廷昀是上一轮的输家,原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喝酒,此刻却起身说了声“离开一下”,撇下众人走了。 庄芷薇起身跟出去,在走廊上将人叫住:“你没生气吧?” 聂廷昀的背影稍稍一顿,转过头,反问:“生什么气?” 庄芷薇笑了:“因为我给那丫头打了电话。” 那一轮掷骰子,聂廷昀好巧不巧沦为众矢之的。惩罚规则是郁泽闵说的,让他盲选电话簿里的一个人打电话,骗对方说自己喝醉了,看对方能不能过来。 那可是聂廷昀的通讯录,大家想想就觉得刺激。 虽说是盲选,庄芷薇却夺过手机代劳,一眼瞧见“崔时雨”三个字,坏笑着拨通,想瞧瞧他和那个小丫头进展到了哪步。 但电话打完,聂廷昀就一直面无表情。要说他真的不高兴,当时却也没阻止。 庄芷薇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喜怒分明,爱将任何事都弄个通透。这是她的坦荡之处,有时却也容易显得太过咄咄逼人。 他神色平淡如常,让她松了一口气。 聂廷昀说:“我出来是怕她找不到,去接人。” 庄芷薇的表情却微微僵硬:“阿昀,我们……” “嗯。”他仿佛知道她要提醒什么,侧着身,一只手插在兜里,轻轻地颔首。 她要说的话便无法再出口,只得扯唇一笑,大大方方地道:“路上小心。” 庄芷薇没回去,背靠在走廊墙壁上,有点儿怔忡。 郁泽闵说过,我们这种人,一直是没的选的。 她感觉心好像漏了一块,有风呜呜地灌进来。 庄芷薇从手包里摸出一支烟,手颤了颤,却没点燃。廊壁上精致的琉璃灯映下失真的光来,照得一双玉手如镀上虹色,有种影影绰绰的美。 她将手放下,身侧的门开了。 大男孩的微笑毫无城府,赤诚又温暖。 她望进他眼睛里,忍不住跟着笑:“张诚然?你们不玩了?” “暂时休战。”他走近,学她的样子靠在身侧的墙壁上,说道,“还有下半场呢。” 他瞧见她手里的烟,扬了扬眉:“好本事啊,原来这年头大美女都是老烟枪?” 庄芷薇把烟放回去,笑了笑:“没有。觉得酷,就随身带着。我哥那人可是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要是真抽了,被他闻到了还不把我骂死。” 换作旁人,这种话未必信,只会当成狡辩。可张诚然一点儿怀疑都没有,反倒若有所思地道:“聂廷昀也有这毛病。” 庄芷薇当然知道,点点头,却不接话,似乎不想提他,佯作无意地将话题带到别处。 “和我哥聊得怎么样?” “就先聊着吧,我读完书回来也不知猴年马月了。反正你哥靠谱,往后用得上我的时候再说吧。不过聂廷昀这次给我牵线,我挺感谢他的,够意思。” 庄芷薇说:“他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除了我们这些发小,他朋友不多。”顿了一下,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那个崔时雨……你也认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张诚然脸上的轻松慢慢消散,说道:“怎么认识的……其实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张诚然苦笑了一声:“说来话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他恍惚了片刻,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年前和崔时雨的初遇来。 张诚然抱着双臂道:“我和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