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寄心如月
离柔道联赛还有两天时间,两所学校的柔道部都在加紧训练。 崔时雨将聂廷昀的便笺夹在笔记本里,拼命克制住另一样贪欲——联络他。 理智虽如此,但她强大的潜意识早将那一串号码倒背如流。 这天训练结束,堂姐崔念真说来接她吃饭,她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的生日,她例行公事般要和父母见面。在他们貌合神离的时候如此,现在各奔东西了,仍旧如此。 训练结束,偌大的场馆又只剩她一个人。收拾完道具,她走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堂姐崔念真已经在车里等了她很久,终于耐心耗尽,掏出手机来给她打电话。 打了一次,两次,没人接,锲而不舍地拨了第三通,崔时雨才慢吞吞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降下车窗催促:“快点儿!” 崔时雨开门上车。崔念真瞥她一眼,忍不住说:“一股汗味儿。” 崔时雨不以为意:“没回寝室洗澡,怕你等不及。” “不是我等不及,我的姑奶奶!”堂姐发动车子,一脸焦急,“你知道为了给你庆个生,你爹妈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订了包厢等你半个钟头了。” 崔时雨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脱口道:“给我庆生?”是为了让他们得到心理安慰吧? 堂姐偏头看她一眼,刚张开嘴,可是瞧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又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作为崔时雨大半个人生的参与者、旁观者,连崔念真都觉得,堂妹的爹妈在做家长这方面,的确存在很重大的失误,或者说是偏差。 包厢里,这对刚离异的夫妇,一年到头只在女儿生日这天才难得见上一面,此时正有点儿气氛诡异地聊着自己的近况。 “你在杭市的那个展,我听朋友说了,评价很高啊。” “哪里哪里。” “下次的画展一定邀请我,我认识一个导演,对花鸟鱼虫的国画非常痴迷。” 崔时雨的mama尹楠一头短发,非常干练,凭借媒体人身份混迹半个娱乐圈,能言善辩,长袖善舞。她父亲崔崇年言谈儒雅,只云淡风轻一笑。 聊着聊着,不免尴尬冷场。 这时,崔念真cao着一口播音腔推门而入:“当当当!寿星驾到!” 崔时雨迷迷糊糊地被推到主位上,一系列毫无灵魂的庆生步骤开始进行。她无比顺从地照着指示吹蜡烛,闭眼睛,切蛋糕,回应生日快乐的祝福,却唯独没有偏头和坐在左右两边的父母对视一眼。 尹楠连喝了几杯白酒,后来就有点儿上头,扯着崔时雨的手絮絮叨叨地道歉:“mama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怨我,但是mama那时候不成熟,哪能想到那么多呀?有句话怎么说的,都是第一次做父母……你看今天这生日,你连个笑脸也没有……” 崔时雨心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关于家,关于父母,关于羁绊与眷恋——这些字眼和情绪都太奢侈了。 她阻断谈话:“mama,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没有为你们伤心过,真的。” 她父母同时僵住了,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尹楠起身离席:“我去一下卫生间。” 紧接着,崔崇年走到她面前,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囡囡,没事的,继续吃饭吧。” 庆生到最后,虽没有其乐融融的气氛,却也还岁月静好。 坐到了堂姐车上,崔时雨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堂姐没吭声。 “我看到mama哭了。”她回忆。 堂姐终于忍不住,“呵”了一声:“搁我我也得哭。我这和亲生闺女掏心掏肺道着歉呢,没等来一句安慰,亲闺女反而说根本没为这些事儿伤心过,能不难受吗?” 崔时雨有些愣怔,道:“那她希望我说什么?” “她不是希望你说什么!”堂姐郁闷到快要爆炸了,“她根本不需要你说什么!她需要你像亲闺女那样抱着她,跟她一起哭!你懂吗,崔时雨?”崔念真吼完这么一句,车里陷入一片死寂。 车子猛地停下来,险些和前头的车辆追尾,崔时雨抓住了车顶的把手,在震荡过后,无意识地放下手来,按住胸口。 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堂姐又问:“像今天的这种奇葩场面,你都不会觉得伤心吗?” “应该是……会伤心吧。”她也不确定。 崔念真叹了一口气:“你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崔时雨沉默半晌,低声说:“我什么都没想。” 她能想什么?即便她想,又真的有用吗? 她习惯了顺其自然,在别人看来更像一种对人、对事的淡漠。 她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被父母寄养在朋友家,她巴巴地站在门口,扯住母亲的裤腿不要他们离开,最终也只得忍着几乎要被掰断手指的痛楚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 总归一切都是徒劳。 “堂姐。”崔时雨没头没脑地说,“我好像一个假的人。” 一个和喜怒哀乐隔着厚厚一层……墙壁、玻璃或是雾气的假人。 “时雨,够了。”堂姐突然红了眼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过两天还要比赛,先不说这些了,等你打完比赛,好吗?” 崔时雨看着前方,视线里是长长的车队,尾灯的光线映进眼底,带着奇异的色彩。 比赛——是啊,她的比赛。 她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连眼神也稍稍带了温度。 希望一切能够如她所愿,乘胜前行。 周末,高校柔道联赛在海市体育馆开幕。崔时雨坐在备赛区,冯媛西握着她的手,一直不停地和她说战术。可她总是忍不住要走神。 余光处,体育馆的另一头,聂廷昀坐在教练旁边,依次和女将们击掌。 他穿一身熨帖的休闲装,白色t恤,黑色长裤,击完掌,两只手便撑在分开的双膝上,似乎在静静地听着教练说什么。 崔时雨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没有人知道,他的每一场比赛她都不曾缺席,那些流汗甚至流血的比赛里,她跟着哭过,笑过。 她在他永不会知晓的一隅,将曾如顽石的心脏化成波澜频起的湖水,却没奢望过他会回眸一顾。 而这一次,是他坐在观众席上。 崔时雨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心跳声沿着血脉、骨骼,回荡在耳中,她的视线忽然有点儿模糊起来,呼吸憋在喉头,要很艰难才能顺利完成一次吐息。 她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被人用力推向赛场。 眼底是明黄色的垫子,她怔了几秒,才抬起头来,看到对手气势汹汹地来到面前。 是丁柔。 巨大的屏幕上,电子钟开始倒计时。 “崔时雨,他们都说你以技术华丽取胜。”丁柔低低道,“领教了。” 她怔了一下,哨声已经吹响,丁柔挪动步伐,朝她抓来。 崔时雨扬起手,对方一抓落空,她退了半步,心狂跳起来,意识到自己乱了章法。 状态不对。 盘桓片刻后,崔时雨抓住时机,死死地扯住了丁柔的柔道服领口。 场外响起教练的声音:“稳住!时雨!” 湛蓝的布料攥在掌心,一个不留神,她也被丁柔紧紧地抓住,两个人俯下身子,开始手劲的较量。 丁柔被甩了个踉跄,这零点几秒间,未及站稳,大腿已经被崔时雨趁机勾住,猛地向上翻去。随着全场惊呼,丁柔在大力翻转下拽着崔时雨的袖口猛地跃起旋身! 冯媛西庆祝胜利的“一本胜”未及出口,眼前的场景却令所有人无比吃惊。 丁柔竟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稳稳地站住了,没有被扑倒在地! 教练吹响哨声,示意两人松手,秒数暂停。 场边,聂廷昀始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场上的战况。 他的视线短暂地停留在崔时雨沮丧的面容上,见丁柔朝他望来,带着求助的表情。聂廷昀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主动进攻。 丁柔安下心来,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站到场中,裁判“开始”才出口,丁柔就攻势迅猛地跳过来扯住了她的领口。崔时雨偏了偏身子,没能避开。 对方的手劲远胜过她,崔时雨用尽全力猛地摆脱对方的拉扯,反手去拽丁柔的衣襟,却被她抬手挡住。下一刻,丁柔双手重新扯住她,俯身进入她身前空位,猛地将她顶在背上,就要甩出一个背负投! 天旋地转间,崔时雨的头已经重重地砸落在地,后颈剧烈弯折的痛觉让她再也无法坚持住这样一个类似于后折腰的动作,在身体放弃之前,理智却硬生生地让她做出了与生理相悖的选择——她挺着脊背猛地转了身,脱力般双肘撑着跪倒在地面,避开了背部着地。 裁判吹响哨子,示意这次进攻无效,全场哗然。 刚刚两人的交手可谓险象环生。 丁柔方喊了暂停。此时,距比赛结束还有一分三十四秒。 崔时雨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试图起身却失败了,周身绷紧后袭来的酸痛让她几乎脱了力。她用余光瞧见丁柔奔向指导教练,而聂廷昀站起身,低头给丁柔指导战术。 他在教她,如何打败我。 崔时雨心里涌起一股无以言说的难受来。 比赛再次开始,由于体力已经耗尽,崔时雨只能退守。 聂廷昀坐在场边,有些不忍看下去。 他知道这场对峙,一定会以崔时雨的失败告终——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下一次进攻了。 下一刻,全场掀起一阵惊呼。 “腕挫十字固!” 倒计时结束的三十秒里,丁柔与崔时雨摔倒在地,崔时雨猛地抬腿去锁对方的手臂,丁柔却比她更快,眨眼间,她的右臂已经被丁柔牢牢锁在双腿间,拼命扯向反方向。 那是撕裂般的剧痛。 她如同一条被网住的濒死的鱼,拼命挣扎,随着读秒结束,全场的欢呼声里,她瞥见丁柔猛地松开她跳了起来。 “丁柔,以腕挫十字固一本胜!” 崔时雨仰躺在地面,迟来的痛苦一瞬间席卷肩背,她以残余的理智判断:我脱臼了。然而灵魂仿佛离体,高高地俯视着惨败的自己,任凭躯壳狼狈不堪地陈列在众人面前。 包括……聂廷昀面前。 丁柔和队友一一拥抱,瞧见聂廷昀起身走过来,高兴地迎上去:“聂老大!我赢了!” 聂廷昀没有看她,甚至没有说一句“恭喜”,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擦身而过之际,她听到他不带语气的一句话:“她脱臼了。” 赛场上一片混乱,有工作人员上前察看崔时雨的情况,可是无法轻易将她扶起,只要一碰她的手臂,她就出现痉挛性的反应。 就在众人混乱地围在旁边时,有人分开人群,走过来。 冯媛西偏头瞧见来人,愣了一下。 他是对方柔道部部长——赫赫有名的聂廷昀。 体大的女将们纷纷屏住呼吸,只怕呼出一口气来,眼前的聂廷昀就跑了。 崔时雨在剧痛下闭上了眼睛,耳际是无尽的嗡鸣,然而此刻,穿凿过她苦痛的一个语声,如同救赎一般,让她双眼勉强睁开了一丝缝隙。 “我看看。”聂廷昀额发湿透,微微皱着眉,出现在她朦胧的视线里。 她撑不住合上了眼,感觉到有人绕过她的后背和腿弯,将她轻轻巧巧地抱起,避开了脱臼的肩臂,一步一步地移动起来。 他身体的温度透过t恤、柔道服传过来,几乎使她感到灼痛。 抱着他的人……是聂廷昀。 崔时雨耷拉着头坐在医用床上,只觉治疗的时间漫长而痛苦。 她的眼睛半闭着,似乎又能朦朦胧胧地瞥见坐在不远处正注视着她的男孩。 “复位做完了,缠上绷带起码要固定半个月,尽量不要训练了,不然影响恢复,还会造成习惯性脱位,那以后就真的没办法练柔道了。” 医生结束工作,让她稍微侧身躺一下,说道:“休息一会儿。” 冯媛西仔细地听着,一脸紧张地坐在床边。 “感觉怎么样,时雨?” 她艰难地牵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终于让冯媛西放了心。 外头有人叫她:“冯教练,下一场啦!” 冯媛西站起身要出去指导,又有些不放心,对聂廷昀嘱托再三,才出去。 崔时雨半躺在医用床上,紧张地等待时间过去。 她从没想过时间会变得这样漫长。空旷的房间里,他和她都没有开口说话。她想,我该说些什么吗? 可他忽然开口:“我替小柔说声对不起。” 聂廷昀起身,缓步靠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清冽如同山泉。 她没有抬头看他,却知道他坐在了床侧,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不是她的错。是我明知道这个固技危险,却没有及时放弃。”崔时雨冷静地说道。 聂廷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在心里轻笑了一声。 好倔的小丫头。他活了二十余年,罕有向人表达歉意的时候,这声道歉,她居然还不领情。他蓦地伸出手,碰到她的手腕,崔时雨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看着他,想要动,却被牢牢握住了。 “别动,小心脱位。”聂廷昀拿过她的手,避开了绷带的部分,在小臂、手腕处力道恰好地按摩。 她愣愣地看着他,冰冻的血液一刹那奔流起来,汩汩涌向四肢百骸。 失败的痛苦和满心不可言述的热望,也一并涌上心头。 她放任自己的视线凝在他的脸上。 聂廷昀忽然问:“明知道危险,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挣脱,为什么不放弃?” 被腕挫十字固制伏后,她只要轻击两下对手的身体抑或是地面,表示认输,就可以从桎梏中解脱出来,避免惨烈的受伤。 聂廷昀在她不回血的手臂上轻轻按压,暗暗惊奇,这样纤弱的手臂,是怎样使出那些需要爆发力的柔道技术的?而后,他听到女孩轻柔而微哑的声音。 她的声音似乎没有色彩,一切都是天然的,不加修饰的,纯粹的婉转和清丽。 那几乎不像一个运动选手的声音。 她说:“我害怕失败。” “没有选手不害怕失败。”聂廷昀笑了一下。这并不值得冒着自伤的危险,做无谓的坚持。 “我好像很害怕在你面前失败。” 聂廷昀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抬眸与脸色苍白的女孩对视。心中所有困惑,所有不解,在此刻终于寻到了答案。 他想问:我们果然是见过的,对吗? 可她已经接着说下去了:“我可能更害怕在你面前轻易失败。好像再坚持一下,哪怕受一点儿伤,也是对自己有了交代。” 他面对过太多的告白、追求,却在此刻,因她毫无意图的倾诉而沉默。 “我对你来说很特别?”聂廷昀微垂眼睛,嘴唇微翘,“你喜欢我?” 他脱口一问,带着某种与生俱来、被人崇拜的倨傲,也带着一种揶揄。 可没料到,她竟给了他坦然的回答:“是啊。” 崔时雨轻轻弯起嘴角,笑意稍纵即逝,有种脆弱的美。 一字一句,以极为绵柔的力道化入他的脏腑。 “在看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哭和笑,你为什么会拼尽全力只为了一场胜负。那年,我仰头瞧见你,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明明人的心一直是在跳的,却偏偏要说一个人看到另一个的时候,会心跳。那种跳法好像是不一样的。” 崔时雨语气如常,困惑地偏头思索,终于找到了最佳的形容:“好像是一个死了很久的人,突然活过来了。”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 遇见他的那一瞬,她在无数念起念灭间通彻了灵魂。 一刹那的刻骨于是成为永恒——历经几载星月,依旧铭心刻骨。 聂廷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清明而澄澈的眼睛,克制着心头巨大的震撼,始终没有开口说半个字。 他不记得了。 让眼前这个女孩突然活过来的那个瞬间,他竟毫无印象。 三年前,海市。 “崔时雨,你随随便便活了十五年了,不交朋友,不说话,也不和人打招呼,你就没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车内,堂姐看着崔时雨,想起自己已是第n次被老师叫去谈她的成绩问题了,不禁有点儿恼火。 班主任的原话如下:“崔时雨这孩子非常乖,但是……不太合群,学习也不上心。你回去最好和孩子聊聊,看看问题出在哪儿。眼看着要升高中了,抓紧点儿啊!” 崔念真越想越烦,脱口道:“崔时雨,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崔时雨坐在副驾驶位上,安静地垂着头玩手指,依然没吭声。 “崔时雨!”崔念真气急败坏,“你都没有一点儿辩解的欲望吗?你知道班主任和我说了什么?她说她就从来没见你在课堂上举过手,点你起来回答问题你就不出声。这还不算,你除了安安分分地学习,什么都不干,为什么成绩还吊车尾?” 崔念真是体育记者出身,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几乎让崔时雨觉得这是在法庭上受审。她玩着手指的动作微微顿住,还是没吭声。 崔念真等她开口等得心力交瘁:“崔时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崔时雨终于有点儿慌张起来,抬起头,似乎要解释。 就在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崔念真摇摇头,接起电话。 是台里打来的。 “怎么会突然去不了?”崔念真一面瞧着信号灯掉转车头,一面紧紧地皱起眉来,“我知道了。” 崔念真结束通话,语速极快地通知她?:“临时要去赶一场比赛的报道,又不能把你扔在路边让你自己回去……” 崔念真说着,把崔时雨直接带进熙熙攘攘的体育馆,将她按到观众席头排的某个位子坐下。 “别乱跑,我就在下面,一结束就来找你。”崔念真嘱咐完,一溜烟消失在人潮里。 崔时雨懵懂地抬起头,看见“第五届全国柔道高中联赛”的字样。 下面是同时进行柔道比赛的三个场地,倒计时屏幕透出的紧迫感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对她而言,这是完全陌生的世界。 “聂廷昀,那边喊了六十六公斤级准备,快到你了。” 身后传来的简短对话让崔时雨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正好与整理黑色腰带的男孩视线相交。一刹那,嘈杂的背景音里,仿佛有不知哪儿来的轰鸣声穿透了她的鼓膜。 男孩站在高一阶的地方,微垂的眼睫那样漆黑,浅色的瞳仁透着某种奇异的气质,指节分明的手正放在腰间,柔道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麦色的胸膛,肌理分明。 短暂对视后,男孩和身侧的队友击掌,转身去赛场。 崔时雨的视线追着他的背影,清楚地看到他柔道服的后面绣着四个字:人和高中。 那是她从没听说过的学校。老师只会讲实验中学、外国语中学是好学校,虽然她的成绩连踩线都困难。 崔时雨愣愣地看着那颀长的背影消失,转身看着留在座位上的男生的队友,平生第一次,她主动开口说话?:“人和高中教这样的体育课吗?” 那男生正专心致志地观战,闻言失笑?:“人和高中就是以柔道为主啊,国家队青少常备军百分之三十出自我们这儿,你说呢?” 崔时雨还要开口,男生突然竖起指头让她噤声:“别说话,开始了。” 下方,最左侧的柔道场已经开始十五分倒计时。 她远远地看到聂廷昀抓住了对手的衣领,双方拉扯了一会儿,聂廷昀猛地转身弯腰,外侧一条腿高高踢起—— “大外刈!”身后有人高声叫起来。 然而,对手避开了! 这短短三十秒里发生的事情,让崔时雨猛地攥紧了手心。 裁判宣布停止,双方松开手,再次开始新一轮拉扯。 她轻轻闭上眼睛,有点儿不敢看,双手交握,掌心已经冷汗涔涔。 她再次睁开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几乎感觉到有些疼。 她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被对方手脚相缠地绞住却还在拼命挣扎,似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能感觉到他肩膀关节处的疼痛。 直到最后一分钟,男孩终于以一个背摔结束了这场比赛。 “一本胜!聂廷昀!一本胜!” 后方,人和高中的学生尖叫起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她只看见了男孩跪倒在地的模样,他累得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领奖后,他跌跌撞撞地走回观众席,一步一步,直到走到她跟前。 崔时雨忘了自己什么时候不自觉地站起来,还挡在了台阶过道的入口。 这一刻,她仰面看着高出她一个头还多的男孩,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烤红了她雪白的脸,她忘了让路,忘了言语,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烤炉里的虾,炙烫的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冒出来。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她缓过神来,猛地侧过身,他经过时,松开的柔道服擦过她的裙角。 仿佛是这几不可感的触碰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双拳紧握,面无表情地朝他的背影开口:“祝贺你赢了!” 男孩疲倦地停了一停,微微转头露出一个侧脸,她能看到他嘴角扬起了一抹弧度。从那短暂无声的微笑里,她好像听到他说了“谢谢”。 此后,她的人生仿佛因这句“谢谢”展开了新的图卷。 十六岁时,崔时雨进入人和高中学习柔道。 崔念真带她办入学手续时,喋喋不休道:“我真不知道是坑了你还是帮了你。早知道,那时候就不带你到柔道赛场去,还让你记挂上了。训练的时候磕了碰了,可别来找我哭,我不负责的啊……” 临走时,她看到一张巨大的优秀毕业生展板。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选这所学校吗?” 崔念真难得听到她说这么长一句话,惊得噎了一下?:“为、为什么?” 她修长的手指点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男孩眉眼分明,轮廓清俊,笑容明朗。 “聂廷昀?”崔念真念着下头的名字,回忆道,“我好像采访过这小子……青少年柔道圈的ace,听说后来没继续走体育这条路,去念了f大的金融系。” 崔念真念叨完才反应过来:“因为他?你喜欢他?” 崔时雨说:“……我不知道。” 她对情感懵懂无知,还不能辨别这平生第一次的心动究竟是常人眼中的“喜欢”,又或是其他。 聂廷昀大概是第一个令她紧张得几乎心脏发痛的人,她平静的外表之下是克制压抑的近乎疯狂的好奇心。他生活过的地方,学习过的地方,他经历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崔念真恨铁不成钢,完全没有小堂妹可能早恋的危机感。 “人家都毕业了,你耽误三年青春到这学校来干吗?缅怀啊?不早和姐说,好歹把你送到他学校附近去。近水楼台才能先得月,你隔着这么老远,要和空气谈恋爱啊?” 崔时雨诧异地抬头看着张扬的堂姐。 “我没有想过这些。”她抬头望着聂廷昀的照片说道,“我就是想离他的生活近一点点。” 崔念真想说:你真的很奇怪。 可是看着那双执着的眼睛,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体育生的训练生活,是崔时雨十五年来未曾预想过的艰辛。 她第一次进柔道场完全不知所措,之后的每次训练都让她痛苦得死去活来。她想起自己平淡如水的过往,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鲜少有情绪,似乎是因为没有吃过任何苦头。 她会在拉筋时撕心裂肺地哭;被对练的同学摔痛时,她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怒火,直烧到头顶;每次月末测跑步时,她都会恐惧得连觉也睡不好。 某个清晨,她睁开眼睛,在一片寂静里恍然顿悟——原来这样每时每刻都在宣泄的生活,才造就了那个只见第一眼就令她手脚麻痹的聂廷昀。 最初,崔时雨在学校的柔道比赛里连遭惨败。 教练劝她,你力气太小了,换个轻快的球类专业算了。 可是隔年,崔时雨便成了人和的“技巧王”。她是女子柔道四十八公斤级以下最清瘦的选手,华丽多变的技术几乎在每场比赛里都能令人瞠目。 十八岁这年,崔时雨被保送进体大,如愿成为青少年女子柔道选手里赫赫有名的ace,体大最年轻的女队队长。 她和聂廷昀本该如两颗永不会面的行星般,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然而张诚然的一个电话,将她这些年来苦心维持的距离顷刻化为乌有。 “崔丫头,你们称重结束了对吧?请你吃顿好的,一定过来啊。” “……都有谁?” “就f大女队的丫头片子们。对了……还有聂廷昀。喂?喂?时雨?你在听吗?” “……我在。” “就这么定了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