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繁华若空候(2)
, 太后何尝不怕,当日诸王叛乱,便是这小南辰王的一句话所致: “疑宫中有变。” 他若想要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区区一个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对身边内宦说着,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给个薄面。她让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顾,只求一生太平,能让小南辰王留了这皇宫皇朝,能自己这半老之人安享富贵。 然世事无常,太后暴毙内宫。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笔,写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宫完婚。同日,密诏清河崔氏入宫。 那日,清河崔氏行过重重宫门,跪在东宫外,足足两个时辰。雪积有半尺,衣衫尽湿,膝盖早已冻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东宫太子,宫外从未有人见过,清河崔氏父子,可当得无上荣宠。 卧榻上面色苍白,却眼如点墨的男人,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他们,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不言不语,偶尔喝水润喉。 近天明时,有人捧来药,蒸腾的白雾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来。 偌大的东宫,悄无声息,唯有他阵阵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头,将来时商议的如何以十一为饵,谋陷小南辰王的话说出。太子静听着,却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终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计策……太过陰毒了。若让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继位大典,却自称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头,“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则难定江山!” 他继续低头喝药,眉目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 这场谋算,终是困住了那个小南辰王。 他自为太子来,初与这王相见,却是在灯火昏暗的地牢内。他是君,他为臣,他立于他面前,他却不跪他。 彼时太子,此时天子。 能得天下,却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着厚重的袍帔,仍旧受不住牢内陰冷湿气,宫中十年,他拜太后赏赐,日日饮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药悬命。 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他唯一被赏赐,所拥有的人。 “当日圣旨,朕要你认她做义女,便是要将这江山换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着,略有自嘲地对着已死的人说着,“朕最多十年陽寿,十年后,天下谁还敢与你抢?” “朕对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谜,这天下只有太后与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会说。” 夜风打散了烛烟。 他离去,命厚葬,仍留谋逆罪名。 都是你们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与她,朕怎会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从,朕又怎会谋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谁能担此天下?无人可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朕不想,也不愿,可朕…… 后记 东陵帝,自幼被困东宫,终日不得见光,后有清河崔氏辅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纲。帝因太子妃秘闻,恨小南辰王入骨,赐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 后得厚葬,留谋反罪名。 登基三载,帝暴毙。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六朝尽空,仇怨已去,长安仍在。 前朝无缘一见,此生,你可能让我真的,见一见你。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着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家长孙和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距离上次相见,已是数月,年迈的婆婆待她依旧客气,甚至还多了几分亲厚。婆婆在沙发上坐下时,轻轻拽着时宜的手,也坐下来,像是很清楚她身体不好。 “这位大少爷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给婆婆多留些时间,”婆婆微笑著,轻握住时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时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发让给了她们,坐着木椅,手肘撑在扶手上,也对她笑。 “这只是初样,”婆婆将他两个的反应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着,还要过来三四次,你先看看这些。” “下次我过去好了,”时宜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大年纪的婆婆到处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诉我们,我可以过去的。” “无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医院,我来一次,能看两个人。否则啊……还不知道文幸什么时候能痊愈,来小镇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诉过她。 不过因为她身体的原因,始终没有同意她去医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说,她倒也有了机会,顺水推舟说,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这次倒是没有拦她。 有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结婚礼服,都被一一挂出来。 她穿过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过大多是小辈缝制。 这次是婚宴的礼服,王家婆婆亲自打样,到底是不同。说不出的华贵,却又内敛,无论从选料,样子,还是缝制的手工,都无懈可击。 时宜试衣时,是在书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经意就问了句,王曼为何这次没有来?她知道王家因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时候,都出于避讳,会让王曼陪时宜试装,就算有王家婆婆来,估计也会相同的做法。 时宜如此问,本是关心。 却不料,坐在身边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觉时,婆婆已经略微叹气,说:“她也在上海,不过是在养胎。” 养胎? 时宜记得王曼还是未婚。 怎么会…… 她不敢再追问。 倒是周生辰很轻地咳嗽了声,说:“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王婆婆摇头,“大少爷无需抱歉,那丫头明知道二少爷已成婚,还要……如今她已经搬离王家。周家的规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时宜恍然。 她试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书房,时宜这才轻声说:“王曼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和佟佳人时间差不多,”周生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换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应该已经“嫁”给周文川了。古旧的周家,能准许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偿了心愿? 两人在试衣间换衣服。她为他穿上衬衫,轻轻地,从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纽扣。他手撑在壁柜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动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领口滑了一圈,确认细节妥帖,周生辰这才低声解释:“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习惯,只当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 文幸检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术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读的医科,自己注意修养,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王家婆婆年岁大了,和文幸说了三两句,便离开了医院。时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长椅晒太陽。文幸坐下来,时宜便伸手问周生辰要来薄毯,压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却不燥热。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农历已经……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弯弯地看时宜。 时宜点头:“九月初七。” “农历九月……是菊月,对吧?” “对。”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记,一个菊花开的季节,叫菊月,一个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余的,我小时候被逼着记,说是记下来了吧,现在又全都忘了。” 时宜被她逗笑:“这些都用不到,不记也罢。” “可是,”文幸轻声说,“梅行喜欢……名门闺秀一样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约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她心里放着的人,是那个“残柳枯荷,梅如故”。 或许先前有些感觉,但并未落实。算起来,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岁,梅行那个人看起来深藏不露,三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热衷男女□的人,也曾为应付家人,订婚过两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却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会开解人。 幸好,文幸换了个话题来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弯弯,时而又睁大,非常的入戏,像是好久都没有说话了,难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钟,被周生辰和时宜送回房间,脸颊还红扑扑的,兴奋不已。 到最后,他们离开时。 文幸忽然对她嘱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尽量不要去探望她。” 说完,还去看周生辰:“记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轻摇头:“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事情。” “我挂念你们,”文幸抿嘴笑,“还有,你们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一定。” “那就先养好身体,指标合格了,做手术。” 她轻轻地啊了声,握住周生辰的右手:“手术推后吧……换了其他人的心,万一,我不是最爱你这个哥哥了怎么办?” 她的语气,有些撒娇。 周生辰的眼底都是温暖,低声叮咛,都不过是些寻常的医嘱。 夜深人静时,她再去想文幸的话,总觉有种遗憾在里面。她躺在床上,随口问他,是否知道文幸喜欢梅行?周生辰倒不意外:“看得出。” “看得出?” 他不置可否:“很容易看出来,就像你第一次见我,就有种……让人意外的感情。” 她噢了声:“继续说。” 虽然佯装不在意,话音却已经轻飘飘的。 周生辰倒是真的解析起来,“最难掩饰的东西,就是感情。一个女孩子,喜欢谁,非常容易识破。看眼神,看动作,还有说话的语调?差不多就是这些,足够判断了。” 他说的是大范围的女人心理。 可她联想的,却是曾经那些细微的小心思,都被他以旁观的姿态观赏着。 她咳嗽了声:“那么,过去有人……嗯,喜欢你,你都旁观着。” “是,旁观,”他想了想,“或者,避免独处,以免给人错误的心理暗示。” “那……如果是需要你有回应的人呢?” 她避开了未婚妻三个字。 他低笑了声,也不点破她说的是谁:“除非是我太太,才需要回应。” 最佳答案。 时宜不再去追问,显然已经满意。 可却牵挂着文幸的事情,她并没有那么热衷做红娘,不过既然周生辰了解,倒很想私下问得清楚些。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那么,梅行对文幸……”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略微沉吟:“我和他,不交流这些。” “可文幸是你meimei,略微关心也好。” “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你情我愿。” 时宜不敢相信,这是周生辰能说的话。 果然,他很快就告诉了她:“这是梅行说的。” 时宜想了想,忽然问他:“农历二月,别名是什么?” “绀香。” “四月呢?” “槐序,”他笑一笑,“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在想,一个人偏执地要求另一半喜好古文学,是不是很神奇?” 他嗯了一声。 她侧躺在他身边,还沉浸在文幸对梅行求而不得的故事里,察觉壁灯被调亮了些。他俯□子,低声问:“会说苏州话吗?” “会,”她有些奇怪,“家里有亲戚在苏州,和沪语相通,小时候就会了。” 两个人,都喝了一些莲子心芽泡的水。 说话间,有微乎其微的清香,呼吸可闻。 “用苏州话,念些我教过你的诗词,好不好?”他微微偏过头。 她轻轻说了个好。 哪里有教过,分明就是他……时的吴歌。 那些暧昧的,或者明显的词句。 “我会慢一些,你如果难受,就告诉我?” 她嗯了一声,觉得身子都烧起来了。 明明是体贴的话,偏就让他说的,意味浓重。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凭着记忆,轻声念给他听,偶尔不好意思了,就停顿下来。初秋的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两个人辗转在薄被里,虽有汗,他却不敢贸然掀开,怕她受凉。 她渐渐念不出,诗词断断续续,思维不再连贯。 …… 熟睡前,她终于想起心头疑惑:“周生辰?” “嗯。” “为什么要我用苏州话……” 黑暗中,他似乎在笑:“有没有听过一句词?‘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音吴语念吴歌,挺有趣的。” 她恍然,这词是夸赞吴音的名句。 吴语里又以苏白最软糯。吴言软语,好不温柔。 可词中意境分明是微醺时,用温言软语来说话,到他这里,却又蒙了桃粉色泽…… 周生辰忽然又说:“要求自己的另一半爱好古文学,没什么奇怪的,本身就可以是一种情趣。”比如背茶诗,比如背茶名,再比如,他念给她听的吴歌,为她提的诗句。 时宜想想,倒也不错。 可也因为这句话,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她用脸贴近他的心口,听着节奏分明的心跳,低声笑:“周生辰,你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