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麒麟佩 少年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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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陽如火,不久前浇过一次水的青石砖地被烤得guntang。 大院西北角落,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屹立,蝉鸣声阵阵。 屋檐的陰凉下,云起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屈起脚,坐于竹椅上,手里捧着个青瓷碗,喝着冰镇酸梅汤。 穿堂风吹来,梧桐叶习习飒飒,蝉噪俱停。 两个孩子不知何时出现,一个扒在树枝上,朝树下不屑地撇嘴;另一个则仰头,怒气冲冲地大叫——十年前,七岁的云起与十岁的拓跋锋。 小云起扮了个鬼脸道:“有种你上来啊——!” 小拓跋锋叫唤道:“别闹了!下来!” 小云起无赖道:“不下。” 小拓跋锋道:“我给师父求情过了!他不打你!” 小云起一脚不住晃悠晃悠,道:“不信——师父要轮毛竹板子揍死我的!” 小拓跋锋扯了上衣,煞有介事地光着膀子,露出后颈正中出纹着的一只野狼,仰头“呜——”地嚎了一会。 小拓跋锋一振肩膀,拉好上衣,道:“下来!师兄作保,他不揍你!” 小云起想了想,道:“为嘛?你跟师父怎生说的?” 小拓跋锋不答,片刻后踢了大梧桐树一脚,大树被踢得微微摇晃,小云起扒着枝杈,一个抓不稳摔了下来。 小拓跋锋转身将小云起接住,抓着他的手,把他拖走了。 “师哥替你挨板子……不许再乱跑了……” “哎呀呀……” 俩小孩声音渐远,云起忍不住笑了起来,将瓷碗放在一旁,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哎哟喂——!娘啊!” 云起背后伤口杵正了竹椅靠背,登时痛得寻死觅活。 拓跋锋一阵风似地从院外进来,道:“怎?” 云起泪汪汪道:“没事。” 拓跋锋疑惑地看了片刻,行到云起面前,道:“酸梅汤哪来的?” 说毕躬身,端起云起手旁那碗冰镇酸梅汤,数口猛灌,显是渴得很了。 云起打量拓跋锋,只见拓跋锋一身汗**,背上渍了一滩白印。两鬓发丝贴于脸侧。云起随口答道:“我姐夫着人送来的,弟兄们分了点吃,仓库里还存着一块,去给你取了来?” 拓跋锋喝完冰汤,舔了舔嘴唇,道:“免了。”低下身,在云起脖颈旁蹭了蹭。 云起道:“莫成日尽占老子便宜!” 说着忙不迭地避让,拓跋锋的嘴唇印在耳畔,颇有点奇异的冰凉触感,拓跋锋一触即离,转身去打了井水,舀出喝了几大口,云起道:“做什么去了?” 拓跋锋以湿袖抹了把汗,两手扶着井栏,躬身望着烈日地下,出了会神方道:“你背上伤好了?” 云起得意洋洋道:“让你打这般狠,现该用上我的时候,伤还没好,你待怎的?” 拓跋锋难得地笑了起来,答道:“还痛不?师兄给你陪不是了。” 拓跋锋转头道:“去换飞鱼服,陪我查个事儿。” 云起转身入房,随口道:“什么大事得劳动指挥正使去查?不穿黑服,待会那话痨太傅见了又得嚼舌根……” 拓跋锋漫不经心道:“有我对付着,换就是,绣春刀不用带。皇上吩咐,查城外一处村镇,夜半有人走失之事。” 云起道:“皇上还管抓人贩子?” 拓跋锋道:“那处小镇,正在通向皇陵的路上。” 云起道:“太子灵枢还未出去?” 拓跋锋缓慢地摇了摇头,宫门处早已备下马车,拓跋锋顾及云起伤势,不敢骑马,二人乘车出了南京城,少顷到得一处田野上,拓跋锋将云起小心扶了下来。 过午后,绿油油的庄稼被晒得无精打采,耷拉在田埂外,远处依稀有几间农家,鸡犬相鸣,拓跋锋道:“方才我已来过一次,问了几家人,没个头绪……” 云起跟在拓跋锋身后,问道:“这处唤何村?”继而反手抽出他腰间绣春刀,沿路劈砍,放倒高麦。 拓跋锋拨开麦子,在前头开路:“李家村,半月前一夜,乌云蔽月,村中有人听到声响,便起身查看。” 拓跋锋又制止道:“别砍庄稼,乡下人种点口粮不容易。” 云起嘲道:“人命关天,还在乎几株麦子?” 拓跋锋道:“当心划了手!先出门来看那人,不到一会便没了,又有人陆陆续续,举着火把来寻,寻了半夜,不见踪影、” 走了片刻,云起把绣春刀交予拓跋锋,二人立于田野正中。 拓跋锋道:“翌日村民见此处……” 他连刀带鞘一指,云起见到麦田分开一条被压得歪歪斜斜的路,通向西北面。 “把人拖走了?”云起狐疑道。 拓跋锋点了点头,又道:“方才我到那山坡上查了许久,未见异状。” 云起站着想了一会,道:“去村里打桶水来。” 拓跋锋依言照做,提着水桶,避开云起来接那手,道:“你说就是。” 云起随手指了一处道:“泼半桶。” 一桶水泼在那处,浸了一汪。 云起又指二人脚下,道:“剩的泼这处。” 倾于彼此中间的另外半桶水浸入了地面,被吸得干干净净。 拓跋锋抛了水桶,转身奔去取来锄头,回来后埋头开挖。 云起笑着退了几步,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念了这许多兵书,怎不学以致用?” 拓跋锋嘴角露出一抹服气的微笑,片刻后挖出一具男子的尸体,遂蹲下检查。 “无刀伤剑伤。”拓跋锋道。 云起道:“翻过来看看后脑勺。” “钝器。”拓跋锋下了结论道:“一锤击毙,脑浆流出。” 云起道:“凿碑用的锤,不应出现在村子里,让亲属来领尸体……” 拓跋锋抛开锄头,以衣袖帮云起擦了脸上汗水,二人在炙陽下站了半晌,云起脸上被晒出一道红痕,沿着鼻梁横过眼下。 拓跋锋问道:“搜村?” 云起道:“只有我们俩,怎么搜?” 拓跋锋打算回去传官差,却被云起拉住,云起笑道:“不忙,先四处问问,谁与这人有仇?” 拓跋锋唤来村长,云起自于空荡荡的晒谷场上坐着。那死去男子妻儿跪在尸旁,哭得呼天抢地,村民们见尸首寻得,于场外围了一圈,指指点点。 拓跋锋询问村长,村长道:“官爷,这人唤李喜儿,是本村人士,前几日与村中王虎起了争执,原是因争几分田地,未想竟是干下这人命勾当!” 听到此处,云起便遥遥喊道:“去他家后院看看。” 拓跋锋喊道:“王虎几天前逃了!” 云起道:“去就是,看何处有苍蝇。” 拓跋锋去了片刻,手中提着一把石锤过来,锤头处仍沾了不少血迹,道:“就是它了。” 云起道:“凿子呢?” 拓跋锋愣住了,蹙眉摇头道:“未曾见到。” 凶杀一案至此,似乎便真相大白,村长前去报官,少顷城内官差来了,接手案件,并发出缉捕令,见云起与拓跋锋在,俱是大惊上前。 锦衣卫地位超然,凌驾全国捕快之上,那数名官差不识天子座前红人,见云起一身锦服悠闲纳凉,拓跋锋则身穿黑服,汗流浃背站在一侧,便不住上前拍云起马屁,“官爷”“官爷”地叫得殷勤。 云起莞尔道:“案子破了,这便走罢。” 拓跋锋仍一手提着石锤,护着云起上车去,回返京城,云起哭笑不得道:“呆了么?还带着这物做甚?” 云起接过,要扔下车去,拓跋锋却道:“等等。” 拓跋锋忽道:“此案未结。” 云起蹙眉道:“结了。” 拓跋锋道:“未结。” 云起道:“我说结了就结了!” 拓跋锋手指钳住云起耳朵,云起呼痛避让,拓跋锋嘲道:“听师兄的,我说未结就未结。” 马车停在小巷内,巷中有一石铺,上书大字“玉”。 锦衣卫站在石铺门口,云起忍不住道:“还有什么可查的?村庄仇杀,尸首找到了,证据也有了……” 话未说完,石铺内冲出一名男人。 男人背后飞出一个铜脚盆,乒乓大响,老板娘双手叉腰,追到巷口,尖叫道:“耙耳朵!回家把你母老虎收拾了再来找老娘!” 那男人纳妾被拒,夹着尾巴离开小巷,云起不禁捧腹大笑。 “耙耳朵是啥?”云起莞尔道。 拓跋锋解释道:“耳根子软,惧内。” 云起笑得打跌,拓跋锋微笑道:“你在巷口等我。” 拓跋锋提那石锤上前,老板娘是个寡妇,见拓跋锋这等英朗侍卫,忙将其迎进店内。 云起随处逛了逛,见巷子口坐着个老人,老人抱个大木匣,面前坐了五六名孩童,不禁好奇心起,便踱上前去。 那老人怀里箱子,乃是沿丝绸之路传来的新奇物事,名唤“西洋镜”。盒中置以彩图,以手拉扯,透着镜看去五彩缤纷,配以绘声绘色的解说,却是讲述牛郎织女之事。 “……后来王母娘娘把那牛郎、织女分隔银河两岸。”老人笑着朝孩童们道:“到七夕那晚上,喜鹊搭桥……” 故事不知听过多少次,西洋镜却是见得少,云起被木匣吸引住,只微笑不语,拓跋锋问完事,从玉店内转出,双手拿着从店内买的两枚玉佩。 玉佩分“麒、麟”二型,分为两半,彼此嵌合,各有挂绳,正是男子腰坠。拓跋锋手里不住掂量,眼里却看着云起。 云起嘴角微翘,看西洋镜看得不亦乐乎,拓跋锋看云起却也看得出了神。 少顷云起转过头,拓跋锋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玉佩收进怀里。 云起道:“买什么东西?” 拓跋锋道:“没有,问出来了。” 说着拓跋锋抬手捏了捏自己耳朵,把耳朵捏扁,又放直。 云起莫名其妙道;“问出何事?” 拓跋锋与云起并肩走出小巷,认真道:“你虽聪明,却不懂揣测圣意。” 云起啼笑皆非道:“是是是,你最懂圣意。” 拓跋锋自嘲道:“狗的嗅觉原比人要灵敏些。皇上让我来查案,定有深意,当不会是一场仇杀如此简单。” 云起嗤之以鼻,侧头打量拓跋锋片刻,道:“收钱了?这黑锅想朝谁头上扣,说罢,我帮你造个伪证来得轻松,也免得到处乱跑。” 拓跋锋怒道:“莫乱说话!我从不收贿。” 云起“哟”了一声,道:“上回谁拿了言官三两银子……” 拓跋锋道:“说没拿你信不?不过是看他家小可怜,在大院外巴巴跪了两个时辰。” 云起道:“那你怎说……” 拓跋锋道:“不说收了钱你会手下留情?” “没收钱?枕头下碎银子哪来的?” “官禄。” 这下云起尴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在拓跋锋背后不住做鬼脸,少顷二人到了京城户部,无人敢拦,门卫忙去通报尚书。 拓跋锋进了大厅,让云起在尚书大椅上坐定,拾了支笔,朝门口铜锣甩去,“当”的一声。 “锦衣卫指挥正使拓跋锋,副使徐云起查案!”拓跋锋朗声道。 户部上下人等登时骇得不轻,上到尚书,下到主事,近百人蜂拥而出,黑压压于厅外跪了一地。 户部尚书张远两脚打颤,不知何事招来了锦衣卫,仿佛见到白骨成山,血流如海的诏狱在朝自己招手,一个站立不稳,索性也跟着跪下。 “两位……大人,所来何事?” 云起笑道:“各位大人请起,无须行此大礼的嘛。” 拓跋锋道:“城外李家村户籍本子拿来,查个人。” 张远拣回一条命,亲自以百米短跑之速冲进典籍室,又冲了回来,双手捧着户籍本恭恭敬敬呈上。 云起漫不经心翻了翻,道:“今儿过节么?” 拓跋锋对尚书视而不见,答道:“七夕,夜里去吃点什么?” 张远忙笑道:“七夕节,小的家里设席,两位大人查完案,可愿赏脸到家中喝杯水酒……” 云起道:“去师父那儿罢。” 拓跋锋点了点头。 张远当着上百部属的面讨了个没趣,然而脸皮厚比宫墙,赔笑道:“那是自然,正副使乃是蒋大人得意门生……” 张远赞叹道:“尊师重教,念旧呐!” 云起拍马屁的话平素也不知听了多少,只作耳边风,翻到名簿最后一页,蹙眉道:“没有?” 拓跋锋伸手去取名簿。 云起一手按着,道:“不用看了,没有王虎这人。”继而陷入沉思中。 张远讶道:“好本事!李家村二十五年,上千人名,徐大人这么一翻,便过目不忘……” 地下站着那数百户部官员纷纷交头接耳,齐声赞叹。 “闭嘴!”云起与拓跋锋不约而同斥道。 众官员噤若寒蝉。 云起眯起双眼,脑中飞速思考,此刻他终于发现不妥了。 等了许久,不听云起吭声,拓跋锋心有灵犀,朝张远道:“去将京城名簿取来。” 云起拍案而起道:“拓跋锋!洪武建朝二十五年,近五百万个名字,你要老子呕血而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