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离难相随
义兴,阳羡,离庄。 离庄,是由“八王之乱”造成的北方流民所建。他们仰望故土多年,期待着朝廷早日安定,他们好回归故里。结果,两年前,胡人南下,彻底粉碎了他们的希望。现在又死了个皇帝,为避新帝名讳,把建邺都改成了建康,但是大臣们大都去了建康。 朝廷,这是不准备收复国土了吗?有生之年,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了,是吗?村民们惆怅着,哪怕金秋收成不错,也缓解不了这份惆怅。填饱了肚子之后,他们更想回家了。 他们惆怅,策马而过的周札,那就更“愁”怅了! 周札行三,阿爷有本事,阿兄更有本事。除了做个横行乡里的小霸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直到他遇到了阮恒,在阮恒那清澈见底的杏眸中,周札看到了困兽般的自己。阮恒的眸光还很温暖,周札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这一抹温暖,一暖就暖了他十年。 前些日子,他大兄周玘病逝。按例,其长子降等袭县候之爵,军权也应该归其子。然,朝廷一纸令下,由周札继承长兄军职,并得赐田百顷。白得百顷良田,周札是开心的,虽然他爹已经留了千顷良田给他。 军权这东西他不太想要,但朝廷硬塞,他只能受。周札一边命妻子收拾东西,一面派人送信给阮恒,让他准备一下,随自己迁入建康。不料,他家义弟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周札狂怒,顾不得和门下谋士商量,策马狂奔,踩平了离庄田间一排稻谷后,抵达阮家。阮家的仆人不敢拦他,因为仆人都是他给阮家的;阮家五口不会拦他,因为周札是阮家的第六人。 “阿奴,为何不肯陪我去建康?” 面对质问,阮恒恍若未闻,反信步走到窗棂下,那悠闲的姿态,让周札嫉妒半死!阮恒不知周札之妒,只抬头看着窗外的红叶。窗外红叶不识人,只顾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红叶倒映在阮恒的杏眸中,使得杏眸一片绯红。 忽然,阮恒低首,执笔狂书,笔落,方笑嘻嘻道:“因为不能呗。” 周札认识了他十几年,知他每当心不定时,总是提笔狂书。想要知道他当时的心情,看他的字即可。捻起那张纸,周札一字一字看过去。不一会儿,周札那双天生冷眸,凝结成霜。 “阿奴在害怕?” 阮恒不答。 周札薄唇微抿,忍了又忍,认真道:“阿奴,我知道,在建康,我一个亭侯算不得什么人物。”忽然,周札加快了语速,步步逼近阮恒:“阿奴,我必定以命护你,难道你不相信?” 被逼问,阮恒像个孩子似的别过头去。 周札的心,凉了个彻底。他认识的阮恒,是个不愿意说谎的人,所以,你逼他狠了,他只会像个别扭的孩子,转过头去,不说话。 “哈哈哈……”周札仰天长笑:“好,好!我说‘以命护你’,你竟然不相信!这是我作恶太多的报应么!” 阮恒不知道周札又抽什么风,疑惑归疑惑,该答还得答,他不疾不徐吐了两个字:“我信。” 水漾的杏眸,一片清灵,因他未曾说谎。 望着这片清灵,周札继续恼舍不得,就这么顺着他,又十分憋屈,唯有旧事重提。“那为什么不跟我建康?” 沉默中,阮恒收拾好自己的悲伤,抬首,认真道:“大兄‘以命相护’,我信。正因为相信,所以不想它成真,所以不能去。原因么,现在还不能说。建康我不能去,就连大兄去了后,也不要和旁人说起我,任何人都不行。大兄,可以答应我吗?” 周札一想到义弟有事瞒着自己,他就非常不爽,转身坐下。阮恒追了过去,跪坐在他的身旁。二人身量一般,阮恒睁着小鹿般的杏眸,直望进周札的眼睛,同度开口:“大兄,可以么?” 这样的阮恒,周札实在无法拒绝——“嗯。” 阮恒拉着周札的衣袖,展颜。半眯的杏眸,上扬的唇角,显示着他的欢快。周札被感染着,跟着笑了起来,忽然又觉得自己这般有些气短,忙挥开阮恒的手,粗声粗气道:“不要碰我!让人看见,又说你我龙阳之好,我又得去揍人了。”
阮恒才不管他,又伸出手,笑嘻嘻缠着周札良久,忽然又道:“大兄到了建康,也不要打听我,可好?” 周札眉毛一挑,冷眸一瞪,送了他一记眼刀,转身就走。 阮恒早有准备,一双手早攀上他的大袖,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放手的架势”。求周札答应?周札只会更不高兴,赖着他,赖着赖着,他就答应了,这是阮恒做了三十年人弟的经验。 果然,周札没支撑多久,就服了软,骄傲道:“你的过去,如果我想知道,我会亲口问你,不会假手于人!” 阮恒笑,温暖如阳。 周札跟着一暖,冷气一收,以柔得不再柔之声,再次问道:“二郎,你的过去?” 不及作答,阮恒内心抖了一万抖。 周札过分的温柔,只让阮恒不适了片刻。因为“过去”,没认识周札以前的过去,美好而又虚幻的存在。离家十三载,他知道阿兄也到了建康,可他还不能和阿兄见面…… 周札见阮恒不语,气恼转身,却在转身的刹那,忆起和阮恒的初见。 十六岁的阮恒美得让人温暖,十六岁的阮恒一手楷书连周玘都自愧不如,十六岁的阮恒瑶琴弹得缠绵悱恻,十六岁的阮恒熟读百家…… 这样的阮恒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教出来的!周札意识到这个问题,豁然转身,问阮恒:“阿奴,你不会是那个阮家的人吧?” 陈留尉氏阮家,出了“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出了“竹林七贤”的阮籍、阮咸,这几年颇负盛名的“兖州八伯”,阮家占俩,阮放和阮孚。 在周札的观念里,若是阮恒出自这样的士族,当是家族之宝才是,怎会流落到江南?是以,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此刻,他却有种,那就是事实的感觉。 注:阿奴,多为兄长对弟弟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