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又是一年春到时(1)
弘治四年,山东济南德王府。 由于皇后迟迟没有生育,所以不仅朝廷内外颇多担忧议论,连民间也四处传言说皇后是无子之命。为了求子,皇帝不仅在皇宫内举行法事,还下诏给各地的藩府,让其信任的藩王在领地内为皇室祈福,祈求皇后能够早日诞下皇嗣。德王府也在年初的时候接到了这个来自京城的旨意,自然不敢怠慢,筹备了数场盛大隆重的祈福法事。一时之内,济南城内个个看热闹,人人说不停。有人羡慕其气派,也有人讽刺皇室无子,却如此大办法事,只会令人嘲笑云云。 作为德王与德王妃唯一的孩子,小郡主璇真自然不必忙活此事。她唯一要参与到此事中去的时候,也不过是跟在父母身后,与姐妹们一起跪拜行礼罢了。不过也正因为这次的法事,她才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关于当今皇宫内的事情。 这个“别人”,正是她的母亲,德王妃于兰屏。当女儿问母亲为什么皇帝一直没孩子时,于氏试着用浅显的语言跟她解释: “圣上为人宽厚,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也不曾有其他嫔妃。只是这有孩子没孩子的,也是说不准呐……” 看到女儿仿佛还有再问下去的意思,于氏干脆让奶娘拿别的东西给女儿玩,好转移她的注意力。因为要是再问下去,那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儿这方面的问题才好。 府内除了办这些事情忙乱之外,还有些事情也够烦心的。德王最小的女儿季媛在去年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请医服药更是从未断过。后来病总算是好了,但病好后的季媛更加令人担心了,因为她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大多数时候,季媛都是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而有的时候,她跟人说话时,要么就在那里嘻嘻傻笑,要是就直勾勾盯着别人看,让人觉得好生怪异。良医所的良医诊断的结论是:弄不清病源,此病要根治非常麻烦。 为了这件事,懿安堂那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没有平静过。不过最为小姑娘感到伤心难过的,并非她的母亲,而是孟媛和璇真。年末时虽说天气寒冷,但璇真还是每天都到那边去看视姐妹们,安慰忧心忡忡的jiejie。而她到懿安堂去的时候,很少看见二夫人在那里。开始时,璇真还以为是她让她们姐妹们相处而特别离开的,后来听那里的下人说起才知道,二夫人是觉得房里有病人而不耐烦,到锦华堂串门子或到苑中走动去了。 开始时,璇真并不相信说二夫人容娘会这么扔着生病的女儿不管,可是随着去探视的时间久了,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季媛病得厉害,房里人去找二夫人回来,可十有六七都是不见对方的踪影。 孟媛对母亲的态度从来没有提起过半句,在她看来,现在治好小妹、照顾好她才是最重要的。而璇真呢,也只好自己对自己说,可能是看到女儿病得太久又没有一点起色,所以二夫人才会觉得灰心无奈了吧。要不然,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此事——尤其是面对着姐妹们时。 常常到西苑那边走动的璇真,偶尔也曾经抄近路路过宝琳堂那边。那里如今已是人声不闻,里头没有了主子,服侍的人自然也被遣散到王府其它各处去了,只留下两个上了年纪了老宫女,在那儿守着间空屋子。每次一看到宝琳堂,璇真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的那一切。换上白布衣裳的宫女们、进进出出的太监们……如果不是对奶娘软磨硬泡,她当时也不肯把小主人带来这儿亲眼看一看这情景。记得回去之后,佩玉还十分担心,害怕璇真会被这事给吓着。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璇真并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因为她的心智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只是听说绮云是上吊死的,内心不免恻然。她让银香前去打听,后者回来告诉她许多事情。开始时银香本来还有些忌讳(不想吓到小主子了),但看到璇真一直很平静、没什么异样,她才敢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所听到的事情: “听那儿的人说,当天夜里四夫人像往日那样到佛堂去烧香。她烧香向来有个规矩,不喜欢下人进去侍侯,也不喜欢她们在外头等着,所以那些个丫头得了吩咐,就先回去了。铺好被褥、熏了香,一边等着主子回来。可是等着等着,她们困起来倒先睡着了。本来主子还在外头,当下人的怎么也不能自个儿先睡着,可那时四夫人闹出这样的事儿来,那些丫头又是刚拨去服侍她的,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才这么放肆的……说来也怪,新近到四夫人房里的素娇,那夜也在正房里头,她也熬不住困先睡倒了。她亲口跟我说,那天睡着,也不知是多少时候了,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看见有人进来。那时她还疑心有贼,又看了看,见是四夫人进来了,也没多留心,又睡下了。结果到了天一亮,她们再起来一看,床铺上齐齐整整的,压根便没人睡过,哪儿来的四夫人!她们这才慌起来,赶紧去找,后来的事儿,璇姐儿也听说过了。只是素娇跟我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时自己见四夫人明明进来房里了,怎么醒来一看反而没人了呢?” 在转述这件事的时候,银香的神情明显是压抑着自己,好让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怪异念头不要溢于言表。璇真装作没有发现,而是继续像个好奇的小孩那样发问道: “那边如今怎的哩?” “听娘娘的意思,早些办妥丧仪才好。过后,那房子怕是也暂时不住人了……” 现在回想起这段话,即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璇真心里也不禁有种惶然之感。或许是那个宫女半睡半醒之间看错了而已,但是偏偏却是在那会儿——四夫人可能上吊断气的那个时候…… “姐儿怎的又走这路上来哩?” 听到身边宫女的声音,璇真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想事情想得太入神,竟不知不觉走上了另一条前往懿安堂的近路。在她们前方不远处,正是宝琳堂的所在。璇真笑了笑,说: “我心上不耐烦,早些见到jiejie和小妹才好。” 她们几个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越来越接近宝琳堂。在来到房子旁边时,看房子的老婆子可能是发觉小主人经过,连忙走上前几步道了万福。璇真见她们都有五、六十岁,头发半白但精神不错,便朝她们点点头。她身后的蕊香银香等人跟婆子开玩笑起来,说: “耶啰,mama子大日头底下居然不困,还看起房子来,若是拿起银枪倒像那纸上的门神哩!” “贼小rou儿,拿我们取笑耍子,当心笑得走到半道上摔个仰八叉!” “咱们不看着屋子,难道还能到别处转悠去?” “不是说怕mama子不看门,只怕mama们喝酒喝得醉了,连自己在哪儿都记不起来。” 年纪小些的宫女,听到银香这种调侃,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璇真也知道这王府内庭里的女人们——除了年少的宫女之外——都挺能喝酒的,这大概跟明代这时的酒酒精不高有关。所以现在听到银香这么说,也有点好笑。那两个老宫女可能被人调侃惯了,所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说: “这日天越发冷了,晚上盖着这么一床棉被还是冷得直打颤。要不喝点酒暖暖身子,可怎么睡?你们休要笑,睡在大房里,近着小主子,又是熏笼又是暖炕的。要是有一天你们也要来看门子,当心冻掉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