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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弘晖劫数(二)

    怕什么来什么。

    鄂伦岱在前,弘晖在后,俩人徒手攀爬陡峭的山壁。

    好在弘晖自小习武,又有鄂伦岱在前开路,俩人费了半天劲,终于将要爬到顶了。

    鄂伦岱左手往上头一搭,突然手背剧痛,“啊!”右脚瞬间踩空。

    弘晖吓得心头剧跳,危急之间别无他法,自己双手抓紧,双腿站稳,身体紧贴山壁向上挺了挺,用肩头接住了鄂伦岱的右脚。

    幸亏鄂伦岱够冷静,亦不曾踩实,微微借力稳定住身体,将右脚踏在先前看好的一处突出山石上。

    他忍着左手上传来的剧痛,手指抓地,腰眼使劲,双腿发力狠命的往上一窜,终于到了山壁上头。

    鄂伦岱头晕眼花,见左手背乌黑一片,又觉左手乃至整个左臂都开始发麻,知道刚才定是被什么有毒的东西给咬了。

    咬着牙趴在地上,伸右手将弘晖提了上来。鄂伦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睁开眼一看,弘晖正在那儿忙忙活活的烧火呢。

    鄂伦岱躺着不动,心里暗暗赞成:这个小子果然不一般!七八岁的小孩子,突遭大劫,却能临危不乱,自救救人。若是逃过此劫,他日必成大器。

    “你醒啦!”弘晖转过头,见鄂伦岱苏醒过来,惊喜非常。递过水袋来:“喝口水,马上就有东西吃了。”

    “这是哪儿?”鄂伦岱坐起身想要喝水。谁知一动弹还是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撑住了,喝了两口水,稍微好一些。看看自己左手,已包扎过了。

    “那儿不就是那山壁吗?”弘晖往旁边一指。

    鄂伦岱顺着一瞧,可不是。他们俩呆这地方,离那山壁不到两丈远。

    “我搬不动你,所以也没往远走。放心,追兵过去了。我听他们从崖下往西边去了,等他们过去很久,我才生的火。幸好你荷包里带着火石。火堆底下有五个野鸡蛋,是我刚才在草窝子里找到的,很快就能吃了。你带的干粮可能掉在了崖下,我没找着。”弘晖道。

    鄂伦岱点点头:“此处终究不能久留。他们没多久就得回过味儿,猜出咱们因为马跑不过他们的,干脆弃马上崖,到时候一准儿返回来。吃完东西咱们就走。说起来,小子,你一个人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

    弘晖用树枝把火扒拉到一边,“他们只顾着往北疾奔,也很疲惫。那个丹珠要显摆自己的本事,坚持自己带着我。捆了手脚装在麻袋里,绑在马背上。可她不知道,我跟侍卫们学过自救的法子,而且身上藏了匕首。我自己解了手上绳子,趁着那女人下马的空隙,抢了她的宝马就跑出来了呗。”

    他说的轻描淡写,鄂伦岱却知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想必是弘晖忍了又忍,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等到一个机会。

    弘晖拿匕首将野鸡蛋从土里一个个翻出来,突然记起跟唐果去野餐的情景。那时候前护后拥,有人疼有人宠,还有个堂兄兼好友在身边,如今却是……

    他生来过的便是富贵日子,这两天实是吃苦受罪受屈辱甚多。不想便罢,思想起来,心里憋屈得万分难受。鼻子一酸,眼泪涌上来了。

    不想被旁人瞧了去,假作拿鸡蛋,侧转了身子,把眼泪抹了。

    鄂伦岱只作不见,笑道:“蒙古人的马可不是那么好抢的。何况我看那伙人的马,俱是万里挑一的好马。他们若不是对自己的马有信心,怕也不会行此悖逆之举。人家一声唿哨,那马自己就跑回去了。你能跑出来,也真是走运。”

    话题转移,弘晖心情便没那么糟,给鄂伦岱拿过三个蛋,冷冷道:“我又不是想要那匹马,当然不会给它机会听清楚它主人的指令。我划开麻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够得着的那只马耳朵刺聋了。”

    鄂伦岱大惊。

    马视力不济,主要靠听觉判断外来信息。耳朵受重创,那马当时只怕就疯了。

    场面得多乱!?

    若是那马横冲直撞掉下山涧、悬崖,弘晖还哪来的命?

    可也只有这样,弘晖才有机会从那伙人手里逃出来吧?不然人家乱箭齐发,弘晖还能活?

    这真是在混乱中求一线生机了。

    果然,弘晖接着道:“丹珠那匹马据说是野马群里的王,它一疯,旁的马也跟着乱窜乱咬。他们那伙人自顾不暇,好几人被马踩了。我本来就被绑在马背上,倒得了好处。由着那马去哪儿,听天由命而已。乱了一阵,马越跑越远,后来就遇上你了。”

    鄂伦岱叹道:“也是天照应了。那匹马应当是脑府也受了重伤,不然以它的气力,便是再跑上一日一夜,也不会轻易被人拦下……”

    一转念,鄂伦岱“哼”了一声:“看来你那个汗玛法把我贬到这儿,还真是英明之举。若不是我正好‘奉命’往哈尔虎驿站送信,你小子不定掉到哪处山沟里了呐!”

    他特地加重“奉命“二字的语气,甚是不满。自打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纳木河驿站当驿丞,他可没少受老对头瓜尔佳.阿勒锦的气!他和阿勒锦都是大家族出来的纨绔子弟,在北京城里横着走的时候没少结怨。俩人先后被皇帝扔到西伯利亚,倒霉就倒霉在,阿勒锦比他高一级,正管他。他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水深火热。

    弘晖喝着水,吃着烤鸡蛋,白了鄂伦岱一眼:“鄂伦岱,你白在西伯利亚吹了这么久的冷风了。怎么就没想明白呢?笨!”

    “呃……咳咳……”

    鄂伦岱差点儿被鸡蛋黄噎死。抢过水袋来喝了好几口水,好容易顺过这口气,破口大骂:“没良心的小子!跟你那没良心的玛法一个德行!早知道不救你,让那匹疯马把你带山沟里去得了……”

    弘晖懒得搭理他,由得他在那儿大放厥词,慢条斯理的吃完自己的两个鸡蛋,很有范儿的漱过口,拍拍手,找了个鄂伦岱换气的空儿:“鄂伦岱,你那毒还没完全解呢,悠着点儿,啊!”

    “想当年,我佟家……”鄂伦岱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小子,我记得药和干粮放一个褡裢里来着,干粮丢了,你从哪儿弄的药给我解毒?我手上挨的那一口,看起来毒性不小哇!”

    弘晖笑得十分幸灾乐祸:“是啊,我上来你就昏了,左胳膊都开始发黑了。不过你很走运……”

    说着往鄂伦岱背后指指:“我在那座小山后头,找到了五灵脂。难怪侍卫们总说,毒物出没之处附近,必有解药。”

    鄂伦岱:“……”

    那五灵脂乃是复齿鼯鼠或其它近缘动物的干燥粪便。作为一味重要中药,可用于治疗瘀血内阻、血不归经之出血。酒调可治蛇、虫叮、咬。

    看看自己手上包的布,再看看自己手里吃下一大半的鸡蛋,鄂伦岱颤着声音问:“外敷,没内服吧?”

    弘晖大眼睛笑成一条缝:“你中毒比较重,所以……”

    “呕……”鄂伦岱一阵恶心,差点儿吐了。

    胃里正翻腾,听弘晖在对面很是惋惜的说道:“所以,我用你身上酒囊里的酒把五灵脂很认真的洗过,又用酒泡了,才给你敷在伤口上的。本来打算若是无效再给你内服,结果你手臂很快褪了黑,这招儿没用上。哦,对了,你的鹿皮手套我用来干这个了,你如果还想要,记得仔细多洗几遍。”

    鄂伦岱心下一松,笑骂道:“臭小子!说话大喘气!”

    去了心病,开开心心吃鸡蛋。

    弘晖起身去附近转悠。

    清爽的晨风中,弘晖清脆的童音传进鄂伦岱耳中:“鄂伦岱,你真笨!我汗玛法对你好才拉你一把。鄂伦岱,你不可能总是做皇帝的表弟兼舅兄!”

    鄂伦岱身子一震。骇然转头,只看见弘晖一个背影。

    这是在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鄂伦岱并非没脑子。

    被扔到西伯利亚之后,他恨过、怨过,更多的就是想缘由。

    为什么这样?

    原来不是好好的吗?他做了多少别人不敢做的事?皇帝一直容忍,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轻拿轻放,这回怎么了?

    “你不可能总是当皇帝的表弟兼舅兄……”

    鄂伦岱发呆N久,自失一笑。

    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能看得明白的事儿,自己还得靠人家提醒。

    是啊,自己以前嚣张跋扈,无非是仗着亲姑母生了当今皇帝,当今皇帝又念着这份情。

    下一任皇帝跟自家可没这份交情!

    估计无论是哪一位登基,自家都不能像如今这样横行无忌。搞不好还会被清算,成了杀一儆百的那个“一”!

    鄂伦岱身上一阵阵发冷。

    佟家这些年在底下小动作多多。谋划来谋划去,为的就是永保荣华富贵。生怕下一任皇帝不买佟家的帐!

    别说金銮殿上坐的那位是皇帝,即使是个普通人,看到自己优容抬举的亲人,在自己没死之前就忙着“帮”自己选继承人,也不会高兴的。

    看来,佟家的好运已经到头了。皇帝把我先发配,是有保全之意?!

    只是……

    也不全怪佟家吧?

    皇上啊皇上!你这些年弄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情,确实是让大家伙儿难受啊!

    不然,咱们也不会这么迫切的想要……换主子呀……

    您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直到和弘晖走出三、四里地去,鄂伦岱仍旧没想明白。期期艾艾、吞吞吐吐、拐弯抹角的试探弘晖。

    弘晖沉默半日,鄂伦岱以为得不到答案了,忽听弘晖低声念道:“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菁,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

    鄂伦岱大脑马力全开,尽全力把这段话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自己在头脑中回放一遍。

    啥意思?

    是说能开垦的土地都已经开垦,可是人口太多,即便这样产出来的粮食也不能让人们丰衣足食。天地之力,尽了。

    倒是有些意思。老百姓如何他不大知晓,但宗室和八旗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些年人丁兴旺,打仗死的人也少了。剩下这些人,确实养起来有困难。

    这与皇帝这些年干的事儿有啥关系?

    出兵西伯利亚他能明白,现有的土地不够用,当然要占更多了。

    八旗兵役制也能理解。朝廷供不起太多废物,自然得择优而养了。

    可那些所谓的“革新”是咋回事?

    鄂伦岱终于承认,自己这脑袋不太够用。

    偷眼看弘晖。

    小家伙眉头微皱,“汗玛法说这几句话时,很忧虑。鄂伦岱,此事你我言尽于此。”

    鄂伦岱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

    “……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雍郡王胤禛此时也正念着儿子笔记上的这几句话。

    弘晖被掳已经将近三日。事发时他正跟着皇帝出巡。因担负着护卫皇帝的主要职责,胤禛没有亲自带人去找儿子。再者,也是为了防止一旦与对方僵持,对方用父子之情相要挟。

    派出去追的各路人马均无有用的消息传回。胤禟、胤礻我、胤禵这几日一直在外奔波,分头寻找。也暗中联系了信得过的蒙古人,但尚无回音。

    今日胤禩当值,胤禛无法在帐中安坐,信步所至,不知不觉的来到弘晳和弘晖读书的帐篷外头。弘晳读不进书,带了人到营地外的一处小山上去等弘晖。

    帐里没人,帐外的守卫见是胤禛,并不阻拦,躬身行礼,放他进去了。

    胤禛拿过儿子的窗课本子翻看,越看心里越难受。

    待翻看到这一页,见儿子在这句话后头标注:今日与兄弘晳在唐佳皇玛嬷帐中玩耍,听汗玛法与唐佳皇玛嬷说起,不懂。

    请教。

    汗玛法训曰:生齿日繁,自然之力有尽,须另辟途径。

    仍旧不懂。

    唐佳皇玛嬷说,传统的农耕为主,因为土地的肥力会递减,单产短时间无法大幅度提高,故此不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要避免国家和人民日渐贫弱,只有靠经济转型。

    半懂不懂。

    弘晳哥哥说就是要在耕地之外,给人们找出活路的意思。

    大半懂了。

    ……

    眼前模糊一片,胤禛赶紧仰头,将眼泪逼回去。轻声叹息几声,将儿子的窗课本子放回原处。

    在儿子座位上呆坐良久,待光线暗下来,才惊觉。走出帐外一看,已是黄昏时分了。

    弘晳无精打采的被唐果劝回,又一次失望而归,小家伙扑到唐果怀里大哭一场。

    人们的伤心担忧是有道理的。

    弘晖此时正面临新的危险。

    前面是一座已经朽了的木桥。宽有十来米,底下是不知多深的山涧。

    “看来只能到桥对面去了。不然咱们不出两刻钟,就得被追上。咱们这两匹马,还是不行。”鄂伦岱道。他经过这一日奔波,愈加头昏眼花,站立不稳。可见先前中的毒没那么容易解。

    阿尔斯楞一边从马身上摘水袋和各样家什,一边道:“呼和这小子不知跑出去多远了,消息传过去没有。”

    阿尔斯楞是上午跟弘晖他们遇上的。要不是他让自己的随从引开追兵,鄂伦岱和弘晖早被抓了。

    这会儿就他们仨人。阿尔斯楞打发他另一个随从骑快马去求救,至于他自己,死活要跟弘晖在一处。说是要证明他们阿鲁科尔沁跟丹珠那一伙人绝不是一路。

    弘晖观察好一会儿这座木桥了。不知是哪年建的,就是用绳子和木头固定的那么一座便桥。风吹日晒,绳子和木头都不行了,瞧着就危险。

    可目前来说,过了桥之后将桥毁了,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出路。否则真的会被抓。

    阿尔斯楞刚才趴在地上,都听见马蹄声了。

    安全点儿的法子,是先试试这桥到底能承受多大重量,然后仨人慢慢分三次走过去。

    怎么试呢?

    弘晖还在那儿努力思考呢,忽听鄂伦岱大叫:“你小子干什么?”

    吓得一回头,只见阿尔斯楞已把鄂伦岱扛上肩头。

    “阿尔斯楞……”弘晖话没说完,自己也被阿尔斯楞拎在手里。

    “别害怕,我从小走了不少这样的桥,只要不往下看,一点儿事儿没有!”

    阿尔斯楞说着,带着两个人,踏上桥,“腾腾腾”的往对面就跑!

    鄂伦岱和弘晖先还挣扎,可他俩一个中毒,一个年幼,在阿尔斯楞铁臂之下,挣扎那两下根本没用。

    待上了桥,俩人干脆放弃了抵抗。

    鄂伦岱大头朝下被人家扛着,想骂人晕得张不开嘴,在心里头大骂阿尔斯楞八辈祖宗。

    这个缺心眼儿的!

    你倒是先试试能不能过呀!

    这可倒好!不但挟持了我们两个大活人,而且把一堆水袋、干粮,能带的都带上了,生怕重量不够、这破木头不折,破绳子不断是吧?

    想不到爷今天死在这个二百五手里!

    弘晖把眼睛一闭,等死。

    莫名的想起唐果给他讲的。

    封神榜上有名儿的,在劫难逃!

    小爷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