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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离开

    爷爷在回J市的第五天清晨,终于离世。

    当时我和童宇正一人一边的趴在爷爷旁边休息,我被噩梦惊醒,习惯性的去看爷爷,发现他虽睡着,但身子却没有一丝起伏。

    我手心冰凉,外面才稍稍有了点亮光,还带着夏天特有的那种青色,我把手颤抖着探到爷爷鼻子前面,他果然已没了呼吸,我吓的说不出话来,在原地呆了好久,才慌忙跑到童宇身边,摇醒他,告诉他爷爷,已经去了。

    天还没大亮,我们家已经哭成了一片,大伯二伯踉跄着赶到爷爷床前,泣不成声,我和童欣抱在一起,至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幕。我的指甲狠狠的掐进rou里,却没有一丝痛感,只觉身体里有无数悲鸣的血液在逆流,冲向我的心脏,冲上我的大脑,巨大的轰声在身体里瞬间坍塌,想挣扎着起来,却怎么也起不来。

    童欣的眼泪蹭到我的衣服上,她连话都说不清楚,多年以后,我还是能常常回想起来,那个清晨,那个夏日明亮的清晨,童欣半倒在我的怀里,一直喃喃的哭诉着:“jiejie,jiejie,就没爷爷了,又没爷爷了。”

    我的爷爷,终于抵不过病魔,抵不过未来世界对他的极力召唤,在这样一个夏日,这样一群人的哭天喊地中,永远的离开了。

    我随着大家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准备启程回D城,童欣舍不得我,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制止了,大伯把爷爷最后的存折塞到我手里,我强挣着不接,他却硬是给了我,我终于忍不住流泪道:“爷爷都已经去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大伯深深叹气,然后关怀道:“你爷爷最后的苦心,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上大学和你爸爸的生活,都需要钱,你爸爸虽然还有国家的补助,但只是杯水车薪,你要懂事,不能让大人失望。”

    我哽咽道:“我靠自己也能养活爸爸。”

    大伯摇头:“别说傻话,童童。”他看了看我,像是下定决心:“我们准备把你爸爸接回J市,这几年就在大伯家养着,等你工作什么都稳定了,再考虑其他。”

    我心下感激,可还是拒绝道:“爸爸是不会回J市的,也肯定不会待在大伯家,放心吧,爷爷的事我跟他说,我回了D城,就让大妈回来,你们不要再为我家的事烦恼了,”我忍了忍,终于说道:“爷爷的病,跟我们家有很大关系,我不想再连累大家。”

    话刚说完,童欣就插进来:“jiejie你说什么呢,你把自己当超人了,什么都想承担,你要是看着小叔,那怎么上大学?”

    我咬了咬牙,嘴唇轻张道:“我不打算读大学了,找个工作,把爸爸照顾好。”

    “你疯了,jiejie,”童欣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天大的事也有我们在你后头顶着呢,不许再乱说话。”

    我还要张口,大伯坚定道:“童欣说的没错,你赶快打消这个念头,你爸爸要真像你说的不回来,我就是让你大妈呆在那也不能让你去打工养活你爸爸。”

    争执不下,我也不再多说,只淡淡应了句,便收拾好行囊,和大伯一起回了D城。

    此时再进家门,我觉得一切都好像不太一样了,但除了爷爷不在,却又什么都没变。大妈依旧将房间整理的井井有条,爸爸也还是闲来没事就看书,看看报纸,见我和大伯回来,很是开心,除了问问爷爷的病情,就是在讲我回了J市就不知道回家。

    我和大伯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他和大妈先回J市,我还在暑假,可以照顾爸爸一段时间。爷爷的事,我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其他的,希望他能让我和爸爸单独解决。

    大伯强不过我,只好作罢,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不要逞强,有困难就找他们,我点头答应,送走他们,周身才终于轻松下来。

    我怎么能不知道,大伯二伯家对我们的好,爸爸能有这样两个哥哥,是他这一辈子修来的福分。他除了婚姻不幸,自己不幸,什么都是幸运的,有这么多的人关心他。可是,我们却不能堂而皇之的接受别人的这些好,不能用自己的困难去打乱别人的生活步调,这不是我,也不是爸爸。

    大伯走后,家里恢复了宁静,每天就是我陪着爸爸,有时候还会给他读《百年孤独》,但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太多遍,他最近却不大喜欢我念给他听,反而更愿意跟我讨论,我上大学以后的光景。

    我心里吃痛,不忍心告诉他我自个儿已作的决定,只好也陪着他乱邹一番,那个大学志愿,我就当自己没有填过,也刻意不去关注任何有关于高考成绩的新闻。爸爸问起,就用各种理由胡乱带过。

    7月中旬,林文萱打来电话,约我一起去看放榜,她其实已经通过电话查询到自己被北G大录取,却还一定要看看杨晋的,我因为不能长时间扔下爸爸一个,只好拒绝了她。

    可能是我跟她通话时间有些长,爸爸察觉,便叫我进去,我迟疑了半天,想着接下来他可能要问的话,边走边想着怎样应对。

    爸爸自己已经用手撑着起来身体半靠在床头,见我进来,关心的问了一句:“是不是高考放榜了?”

    我点了点头,才要开口,他又说道:“我一个人在家没事,你快和同学看看去。”

    我朝他走近了两步,做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我落榜了。”

    爸爸瞬时坐直了身子,我怕他痛,连忙上去扶他,他却一把甩开我的手:“你还准备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我心中诧异,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他手撑着床坐了好一会儿,才又靠到床头,缓缓道:“你裴阿姨前两天来看我,已经告诉我你考上了北S大,我才知道你们可以电话查分,我就在一直等着你亲口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没想到,没想到你竟——”他话突然止住,眼睛转而哀怨的看着我说道:“是因为你爷爷吧?”

    我心里噔的一声,不觉又痛了起来,话在嘴边打转,想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

    父亲见状,只得叹了口气,又道:“你们果真当我看不出来吗?你爷爷要不是病的厉害,你们这一群人怎么会忽然跑回J市那么长时间?你是不是怕,你爷爷一时半会来不了,所以就故意不去大学,回家照看爸爸?”

    我含着泪摇了摇头,心口一阵憋闷,想说的话,仍是不知道如何说的出口,正挣扎着,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童童,你还小,不懂以后社会上的事有多艰辛。你们出生在这个时代,就要做顺应这个时代的事情,北S大是你心心念念要去的,别为了爸爸,放弃你的梦想,好吗?”

    我终于忍不住,趴在爸爸床前,头埋在他的膝盖上,痛哭道:“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我们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啊。”

    父亲的身子猛地一震,我抬起头来,他已面无血色,嘴唇颤抖着看向我,眼里尽是不能置信:“你刚才在说什么?你爷爷他——”他一句话没说完,泪水先从眼角滑落。

    我抹着眼泪,抽泣道:“大伯怕你接受不了,爷爷也怕你知道情况后,在回J市的路上受了颠簸身体出现些什么不适,所以都让我们瞒着你,爸爸,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大家是都再受不了你也出点什么意外啊!”

    “你们——你们自以为是的仁慈!”父亲忽然大怒,身子腾起来就要从床上翻下来。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扶住他,他却一把将我推出去好远,自己整个连人带着毛毯一同滚落在了床下。

    我哭着又跑到他身边:“别这样啊,爸爸,你别生气,”一边又伸出手准备要扶他。

    他狠狠的瞪着我,喘着粗气,就在我手要够到他的那一霎那,他忽然抬手一个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我立时傻眼坐在了原地,脸上腾的燃起一股刺痛。

    我想不到,他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竟是在这样的时刻!

    我愣愣的坐着,眼泪忽然像决口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掉。父亲的声音在我头顶响着:“我忍不住打你,是因为你居然不懂我,你居然不知道这样一来你爸我根本没有颜面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我只觉得耳朵轰隆作响,当时并不明白他的心情,也听不进去,但多年以后,我终于能明白,他那时的苦心。他既像我一样对爷爷的病感到自责,又因为自己的那份自责到最后都没能弥补回去,他对爷爷的心,对我的心,一直都心怀愧疚,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从来不给他机会让他为了我们哪怕是献出一丁点自己的力量。所以到最后,他不能原谅我的不负责任,不能原谅爷爷一声不吭的离去,他才会在我面前,以死相胁,逼我非上大学不可。

    说到最后,他已是无力再与我争辩下去,只任我扶着他重新回到床上。阖上眼睛,闭上那扇门,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重新回到我们初来D城的时候,或者可以说,比那时更甚也不为过。

    我答应了他,会好好念大学,呆在北京,呆在我想去的那个地方。他会用自己的存款为自己雇一个保姆,爷爷的遗产,他不能全要,吩咐我分成三等分,分别寄给了大伯和二伯一份,用他的话说,他的积蓄,他的能力,不允许他做一个让大家养着的废人,他会重新拿起笔,为那些需要他的人绘制工程样图。

    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家出现了两个新的面孔,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也就是爸爸口中新的24小时全职看护,和一个看上去稚嫩,还在读初中的少年。

    这个新来的看护是裴阿姨帮爸爸找的,被丈夫抛弃后,靠不定时看护维持生计。因为爸爸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照看,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也带到我们家,初来的时候,我还很不适应他们母子二人。

    但我跟父亲的关系已经有了隔膜,除了接受,我什么也做不了,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回家,只是尽快希望能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家。

    新来的看护,我称她为陈阿姨,她的儿子冠她姓,叫陈广福。她儿子的名字在我看来多多少少有些土气,但她却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也是,看字的意思,不难看出她对儿子的一番寄托。和他们相处几天下来后,我也慢慢对她卸下戒心,她对爸爸算是尽职尽责,没有白拿了那份工资。

    只是心里还是不太喜欢那对母子,可能她的出现,或多或少会勾起我对mama的回忆,所以临上大学前的那一段日子,我白天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和林文萱他们一起度过,晚上回来看看爸爸,就去睡了。

    在这期间,我也终于知道了陆离的去向,只是,却再没有能力在临走前见上他一面。

    我让林文萱的mama帮我向陆离的mama打听,得知陆离真的已经从北K大退学,只是对于他为什么没有回D城找我,却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陆离的mama说他去了部队,我不相信,即使他去了部队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回来,而不是我每次打他的电话都被告知已经停机,他就像是一缕青烟忽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我们大家的世界里消失了,也从整个D城消失了。

    我曾经很多次和林文萱分手后又去了D城市中心,在那条梨树排满的街道上想着这里曾经梨花遍开,我和他一前一后坐着自行车慢慢前行;去了我们的学校,站在校门口四处张望等待着他忽然出现;坐在肯德基里,透过窗口看着外面是不是有我最熟悉的身影即将进入;呆坐在小区门口,遥望前方他每次站立着等我的那个树下.....去了一切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怀抱他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场景,等他回来。

    只是结果让人唏嘘,我走的步子都没了深浅,坐的脊背都不能挺直,看的眼眶里全是泪水,也不曾看到他对着我的笑脸,抱着我的身躯。一遍遍的希望,再一遍遍的失望,让我在痛失爷爷后再一次整日失眠于这个高三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