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骗子
不论古今,色彩斑斓的繁城向来与清贫无关,绚丽缤纷的丝绸,晶莹剔透的玉钗,香气扑鼻的酒肆,这些在某些清心寡欲着看来的俗物却也只由富贾或权贵所享。清寒之家大多数如李老汉那般起早贪黑的弄些柴火,又牛不停蹄的拉到集市贩卖。亦或者宛如眼前的小妮子,捂住荷包,走到哪儿瞧到哪儿,即便再怎么喜欢,也只能抿抿樱唇,干瘪瘪的吞了一口吐沫,转身而去。 人都想过上好日子,所以有了奋力及盼头。李老汉的孙儿今年才八岁,老汉便开始为孙儿日后的婚事所忙碌,多劈些柴,多积攒些开元通宝,将来孙儿也好去上一房俏丽的媳妇儿。相较于铜钱谁不稀罕白花花的雪银或者金灿灿的黄锭子。然李老汉心里却也明白,那白银或黄金能是自己所想?一两白银可值一千文铜钱,够自己卖上数百车柴火咯。 早些年李老汉曾在洛阳城替贵胄养过牛,也便在那时见着了白花花的银子,那东西确实雪亮迷人,比起黝黑发黄的铜钱,不知漂亮几许,难怪如此值钱。这白银有生之年算是见识过了,可那黄橙橙的金元宝,李老汉活了六十载,都不曾见过,半只身子都埋进黄土堆里的人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瞅上一眼。 上一代未完成的壮举总不遗余力的放在后代肩上,李老汉是一个纯粹的贫农,和大多百姓一样,将所有的期盼寄托在自家孙儿身上,至于自家那独苗儿子,某个夏夜月色,群人纳凉时,李老汉蹲在村口那张牙舞爪的大槐树下,咧着上缺三下缺四的黄牙板子,淡然道:“那小子,俺只能说他比我这糟老头子年轻数载尔!” 独苗儿子的窝囊不成器并未击垮内敛憨直的李老汉,他顺其自然的将所有希望归落于孙儿肩上,他不知道何谓是原始资本的积累,他亦不明白什么叫做杯水车薪,他只晓得自家茅草屋下泥巴坑里埋藏一只灰不溜秋的瓦罐子,这些年来瓦罐里开元通宝是愈来愈多,想来只要好生劈卖柴火,只怕三年便可将那瓦罐填的严实。而这时,李老汉又忘记他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之人。 相较于李老汉的雄心壮志,林婉儿倒是显得单纯青涩的多。往昔东家赐了工钱,她总是一文不落的上交于林氏,在她看来,娘亲活的很不容易,为了那个不起眼的土坯草房,付出了太多心酸泪水。而今自己长大,又在城里谋了个轻松差事,日常食宿皆由东家负责,平日的工钱根本用不着,家中两位兄长已近成婚之年,这俸禄理当交由娘亲,好替兄长们张罗婚事。 人因梦想而伟大,却也因梦想而略显自私。在未遇见念唐哥哥之前,她那朴素的荷包里总不超过十文钱。可是现在不一样,她又多了一个荷包,且藏在东家的客房里,当月的工钱她颇为大胆的扣下了两百文钱,这可是工钱的一半耶! 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初见念唐哥哥,那张清秀的脸颊无半点血色,但也比村里莽汉或东家诸位郎君俊俏的多。人与人从起初的相遇到后来的相知,最开始都逃不过颈脖上那四平八稳的相貌。初有好感,则愿加深了解,这便是相遇。倘若性格又颇为缘合,即可慢慢成为相知。 林婉儿虽没读过书,但在东家那些学子的耳濡目染下,也识了不少字,懂得不少道理。她总感觉念唐哥哥有些别样,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优雅,与那些官宦子弟相比亦不遑多让;但他也能对着茅草屋上的大公鸡破口大骂上半日,言语尽显地痞流氓之色。就是这样两种背道而驰的性格及气质,却毫无违和的于一人身上粼粼闪动。 林婉儿带着她的好奇,慢慢去接触邻间的念唐哥哥,就这样十五芳华的林婉儿慢条斯理的走向了她人生最美的林荫。 小妮子在一处颇为凌乱的杂货铺前顿足许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柜台上的那枚淡紫色发簪,此刻李承乾只能英雄气短,人家穿越做了一朝储君,而自己穿过来负伤累累不说,就连前世的贴身玉佩都不翼而飞,这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凭着后世的经验想在大唐挣些钱倒也不困难,但李承乾害怕若是动静太大,传到了东宫那位主儿的耳里,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然林家包括自己日后的生存状况肯定是要解决的,至于怎么解决,现如今也是两眼茫然,还需细细打算。 一路走来,小妮子即便有多喜欢的东西都是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遂之继续向前,只是这次稍有不同,感觉小妮子抬不动脚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淡紫色的发簪。 李承乾心中生出了一丝恶念,凭着自己敏捷的手脚,从来往的商贾腰间顺个钱袋子应当不是什麽难事吧? “就当借一点,日后再还?”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行坑蒙拐骗之举?” “江湖救急,这哪能算坑蒙拐骗,最多日后再附上一些利息!” “偷就是偷,何必寻如此之多借口......” “......” 一轮天人交战,最终李承乾还是放弃了,紧握的双手缓缓松开,心中那宛如千斤的石头粉碎无疑。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加之毕业后成了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这档子事还真的做不出来。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东西还真是一念之间尔! 许久,林婉儿这才转过身子,失落的眸子待与李承乾双眼接触时,又变得神采奕奕,“念唐哥哥,咱们继续往前逛!” 千年基因的进化,然也改变不了女人对于逛街的热衷。即便是只逛不买,林婉儿亦是喜笑颜开,时不时对着过往的胡商平头论足,时不时淌过人群朝着对面的李承乾大声呼喊。 两袖清风只能温柔相待,李承乾很有心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小妮子鼻尖的细汗,笑道:“别跑那么快,这麽热的天,你莫不是想中暑吧?” 集市来往人流甚多,林婉儿心里甜丝丝,很享受手帕所带来的轻风拂面的感觉,但她又微感害羞,抬起素手,攢紧白皙的手帕,故作若无其事道:“念唐哥哥,你哪来的手帕耶?”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甚是云淡风轻道:“适才那大夫不是扯下白绸子替我包扎伤口麽,趁他没注意,我偷偷扯了一小块下来!” “你?念唐哥哥你怎么学会偷东西了?”林婉儿脱口而出,这才注意到旁人的指指点点,连忙拉着李承乾逃至旁侧的梧桐树下,压低着嗓子道:“念唐哥哥,你这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样了呢?”李承乾一手撑着树干,一手环抱脑袋,望着天空偶有飞过的大燕,语气颇为轻飘飘,模样极为欠揍。 林婉儿秀目死死盯着李承乾,轻咬樱唇,“念唐哥哥,你怎么可以偷东西?” 李承乾撩了撩林婉儿手中的白帕子,平淡道:“就这么个东西,也算偷?” 一声入耳,林婉儿身子微微后倾,莲步稍退,直连摇头道:“即便白绸子并非贵重之物,然念唐哥哥你却不经主家同意而私取,这不是偷又是什麽?” 说罢,林婉儿眼眶红了,或者说十五芳华的少女心被白皙的白绸子狠狠割了一道,伤痕在滴血,似乎有些东西于不经意间被打碎了。 李承乾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迎了上去,“怎么又哭上了呢?” 指间碰在林婉儿的脸颊上,她真的很想长此以往下去,然又见李承乾拿来一块手帕,方才还零星的碎雨,顷刻婆娑了双眼,放声呜咽道:“你怎么还偷了俩,呜呜......” 李承乾大手狠狠拍着脑门,都怪自己嘴贱,他连忙握住林婉儿的素手,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进去,解释道:“婉儿莫哭了,这白绸子根本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 林婉儿红着眼眶,蛾首左右摇摆,“你还说谎,你那身上除了数道伤痕,哪有它物?这白帕子分明是你窃取而来!” “婉儿,你听我解释,这玩意儿真不是偷的!” “不听,不听,你个大骗子,大混蛋”林婉儿狠狠的唲了一眼李承乾,继续低头抽泣。 “听不听?” “不听!” “林婉儿!”李承乾有些毛躁了,陡然一声惊吼。这招还真管用,不仅叫停了林婉儿的眼泪,亦是叫停了来往于集市的行人。李承乾瞧着旁边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朝着自己指指点点,颇为蛮横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拌嘴?” “嗖”的一声,一众围观行人见着李承乾青筋暴起的的脸颊,各自匆忙散去。林婉儿竟破涕为笑,咯咯傻乐。 “不哭了?”李承乾说了一句,遂之解下腰带,作势掀开袍子。 “念唐哥哥...你...你干嘛?”林婉儿有些畏惧道。 李承乾轻笑一声,“干嘛?当然是证明清白咯!”,李承乾背对着集市闹街,露出腰间包扎好的伤口,手指着缠绕于伤口的白绸子道:“婉儿你看,适才那大夫替我包扎伤口,打了个活节,延伸出半尺长的白绸子,我见天气炎热,你这丫头又到处乱窜,索性扯了两块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哼,可你倒好却笃定我是窃贼。” 李承乾放下敞开袍子,又将腰带系上,颇为失落的坐在树根底下,静静的望着天空,等待着小妮子的一番道歉。 然小妮子却也闷声不响的靠树干上,漫不经心的踢着身前的石子儿,但眼角却露出一丝黠然的笑容。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李承乾终忍不住道。 林婉儿转过身子,秀眉弯弯,撅着嘴儿,“说什么呀?” “咦?”在李承乾开来,这丫头难道不应当抱着自己痛哭流涕感动道歉麽?怎会如此淡然?李承乾略带狐疑的目光凝视着林婉儿粉嫩的脸颊,许是被李承乾肆无忌惮的目光盯得有些微微发憷,林婉儿一脚踢开身前的青石子儿,蹲下身子扶起了李承乾,樱唇如蜻蜓点水般落在李承乾的额头,于闹市的满天人海里,天真浪漫道:“念唐哥哥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