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胤禩
今日还是不大舒服,所以晚饭只用了些白粥,进了一点儿点心,八阿哥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略有些杂乱的书册,平铺了纸张,小林子替他备好了笔墨。 此时春日正好,可胤禩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不觉打了个哆嗦,小林子见状,忙取了件儿斗篷给自家主子披上,急道:“主子,您才病愈,这窗户大开的,外面风又那么凉,您的身体怎么受得住,还是关上窗子吧。” 胤禩只笑了笑,由着几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奔过去关窗,只贪恋地又瞧了一眼窗外的春景儿,便开始练字。 这笔字,他当初为了讨皇父的喜欢,从可以拿笔的时候开始,就每日十大张,写好了便拿去给那位万岁爷看,当然,夸奖也是没少得的,可是,也许是因为他存了功利心吧,他的字写到现在,当然能说一声不错,可是,却还远比不上似乎甚少在这方面下功夫的四哥。也就是这两年看透了,依旧勤练不辍,到比以往长进许多。 忽然想起什么,胤禩一抬头,低语道:“我记得四哥休沐之前,才送来两棵上好的老山参?小林子,你选一棵给额娘送过去。” 小林子一愣,应下了:“主子放心,娘娘那里不缺好药材,四爷和九爷也惦记着呢,三天两头儿的就给娘娘送一次药。” 这话里颇多宽慰,小林子心里却是叹了口气,自从四十七年之后,良妃娘娘待主子就淡淡的,哪怕主子专门去探望,也甚少与他相见,主子心里明白,娘娘这不是厌恶主子,而是因为自己身份低贱,带累儿子难过,从此之后,主子到对娘娘的衣食起居,更加上心了。 去年九月,主子病重,被万岁爷派人一路从畅春园送回京城,结果耽搁了治疗,竟一病不起,良妃娘娘闻讯,急得昏死过去,几乎不好,太医院的那一帮人又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因着娘娘失宠,主子失势,对娘娘很不上心,要不是雍亲王当时来看主子,听闻消息,专门为此发了顿脾气,娘娘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去…… 小林子沉思许久,见八阿哥连续一个多时辰了,手上都没改变姿,终于忍不住出言劝道:“主子,用点儿茶水点心,歇歇吧,您身子还没大好,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胤禩挑了挑眉,想起现在便是练了字,大约那位皇父也是不屑看上一眼的,只是一笑,便丢开手,由着小林子吩咐一众小宫女进来伺候他洗手。 折腾完,等小宫女退下,小林子便接过从外头丫鬟手里递进来的一碗冰糖血燕,小心翼翼捧到八阿哥身边道:“主子,天晚了,眼瞅着快到就寝的时辰,这燕窝,奴才让她们放的糖不多,主子看看喝着可还顺口,不行奴才让她们再换。” 闻言,八阿哥温和地摆摆手,阻止道:“这就行了,主子我的嘴没那么刁,不必折腾。时候不早了,你和他们都下去歇了吧。” 小林子一向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也不推辞,知道主子今儿又要住书房,只安排了几个守夜的小太监和小丫鬟在外面候着,又着人去通知福晋,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替自家主子爷关好了书房的大门。 胤禩活动了活动手腕,便端起燕窝喝了一口,带了点儿桂花香,其实不大适合自己的口味,却是额娘的最爱。 额娘喜欢桂花,还好几次曾言,桂树能治百病,养精神,和颜色,为诸药先聘通使,久服轻身不老,面生光华,媚好常如童子。 胤禩听了,有一段儿时间还以为额娘能生得那般美,正是这桂花的功劳,便命人在自家院子里多多的种下桂树,家里时不时地做一做桂花糕,泡桂花茶,用桂花填荷包,更是收集制作了许多桂花的干花,给额娘送去,结果,下人们都以为自家主子喜欢桂花,从此,府里包括福晋在内的女人们,只要给他送吃食,多是带几分桂花味道,胤禩也不在意,反正他于吃喝上从来不算挑剔,随他们去好了。 闻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胤禩舒缓了一下身子,伸手撑着头,忍不住又开始想起他那个吃了一辈子苦,做了一辈子隐形人的额娘来。 从胤禩刚刚懂事的时候,他心里就知道,自己不是现在的母妃惠妃的亲生儿子,和其他阿哥不一样,他的亲生额娘是住在惠妃偏殿中,最小最破落的那个院子里面,长得最美丽的女人。 当然,这些并不是有什么人跑到他身边碎嘴说的,而是因为那些宫女太监对他额娘身份的鄙视,其他阿哥们的嘲讽,从来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也因为皇父哪怕到惠妃娘娘这里来,也一个正眼都没给过他,胤禩叹了口气,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的心里就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有一日能出人头地,把曾经鄙视过他的人,全都压在底下,让他们知道,爱新觉罗胤禩,也能立于云端。 其实,虽然自己不是惠妃娘娘亲生的儿子,但惠妃面子上对他真是不错,吃喝穿戴都没克扣过,至于那些宫女、太监悄悄私吞,让他很是受了些委屈,那也怪不到惠妃身上。那些年,因为母亲的宠爱最盛,虽然她在宫里连个名号都没有,可是,宫女太监们伺候得也还精心,额娘当时不争不抢,但也知道护着唯一的儿子,自己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还远称不上活不下去。 可惜,等到他六岁离开惠妃宫里搬到阿哥所,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在这所天下最尊贵的皇宫里,其实是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的。 夏日连口加了冰的水都喝不到,大冷的天,屋里根本没有炭火供应,额娘知道之后,也只是默默地把她自己那一份儿省出来给儿子,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有一次,胤禩终于忍不住,大喊大叫地骂了那些怠慢的宫女太监们一顿,当时那些下人们是跪下请罪了,可是那之后,胤禩的吃食表面精致,却总是带了一股子怪味儿,用的布料也好,佩戴的饰件儿也罢,全是外面光鲜,内里糟的。 良妃知道之后,吓得好几天噩梦连连,红着眼睛叮嘱儿子,万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得罪了人,他现在还小,宫里那些宫女太监们要是对他怀恨在心,那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现在这样,还算好的,要是碰上个黑心肠的,想要坏一个不受重视,年纪又小的阿哥的性命,也并非全不可能,这宫里夭折的阿哥格格们,还少吗? 敲敲脑袋,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整理平顺,胤禩勾了勾唇角,果然,像看人眼色、阴谋诡计、满腹野心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自己想争夺至高无上的位置,其实,还不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好,为了自己和额娘都能不被人欺负。 这又有什么错?这不是很正常吗?他也姓爱新觉罗,也是万岁爷的儿子,也是龙子凤孙,难道,他就不能有野心了? 他日日苦读诗书,弓马娴熟,更是将自己的脾气收敛得一丝不漏,哪怕对着身份比他低下的人,也从不拿乔,上到皇父,中到兄弟,下到京城一个小吏,他无不讨好,努力办差,努力在万岁面前表现自己的贤能,努力拉拢大臣……可是,到头来,一切还是没有改变,皇父一句‘系辛者库贱妇所生’的评语,就彻底毁了他所有的努力,彻底摧毁了额娘所有的生存意志…… 不是不怨恨的,不是不嫉妒的,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想要破罐子破摔,就算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也要给康熙,给新君带来点儿麻烦,反正,他也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不过,去年卧病,心灰意冷之后,他想了许多许多,那一天,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四哥来看他,坐在他的病榻旁,冷着声音朝那些太医们发脾气,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明知道雍亲王现在势力极大,对他来说,其实是夺嫡之争不可忽视的对手,明知道四哥现在的举动,很有可能是做给万岁爷看,做给满朝文武大臣看的,可他的心还是静了下来,竟觉得有一丝丝温暖。 病好后,他也只有苦笑,起码,他做人还不算失败,兄弟们里,好歹老九老十,还有四哥都来看过他,无论有多少真心,可也算为他担心过,更庆幸的是,额娘经过一场大病,心怀到似放开许多,不像以前那般谨小慎微,身子骨虽然依旧弱得很,可听太医们的意思,到有了几分恢复的可能。 胤禩熄了灯,倒在书房的软榻上,闭了眼睛,默想,也罢,反正争也争过,抢也抢过,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既然老天爷不给他机会,那便安安稳稳吧,将来新皇登基,要是能接了额娘出来,好好尽尽孝道,也算是这一辈子,没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