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年节
大堂中的人尽皆变了脸色,有的人是惊喜,有的人是不悦,另外一些人的脸色就要精彩多了,各种情绪都混杂在一起,糅合出某种患得患失的模样。 “好了好了,别吓唬这孩子,有了传承是好事啊,秀秀,过来你大祖母这里,快和祖母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坐在堂前右边椅子上,年纪最多不过三十多岁的美妇人微笑着朝她招手。 她正是宁家如今的族长夫人曹莹,旁边的族长宁源易咳了一声,威严地喝止众人:“老一辈的事别牵扯到小辈头上,斯行是我侄子,哪怕他当年离家出走,只要族谱上没有除名,他就还是我侄子,秀秀就是我侄女儿,也是你们的晚辈,一个个的对着晚辈凶神恶煞,还有脸皮吗?” 宁徵言有点苦恼地抿了抿唇,她忽然发现,自己冒充宁秀秀不是个好主意。 从名字来看,宁斯行和宁斯宇是一个辈分的,都是自己的同辈。那么,堂上那自称大祖母的女人其实和自己母亲是一个辈分,这样算下来,秀秀岂不是应该称自己…… 真是失策啊!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人想到她的真实身份了。宁徵言低下头,幻化出来的面孔浮现出一丝极浅的,如同冬日薄雾般带点微寒的笑意。 真正的宁家自有修行功法代代相传,被判定为有资质的族人很小就开始修炼。宁秀秀身世特殊,虽然资质上佳,至今还是普通人一个,但她要是进入宁家,必然会被长辈们赐下功法,予以修行。 现在宁徵言要冒名顶替,却不可能放弃两仪心法,因而让这个身份拥有功法传承是最好的安排,自己的真实功法不能泄露,那么唯一可以拿出来作挡箭牌的就是有完整功法和传承的驭火道。 南离十方,驭火道。 当初楚无忧说过,自己并没有什么门派,宁徵言后来却在幻境中发现他曾建立过南离十方一教,经历几番****,此教却被荒鹤殿吞并为其中一坛。 她如今正是要借用宁秀秀的身份,以驭火道传人的名目进入宁家,重立南离十方宗派之名! 这本来是掩饰身份的权宜之计,现在看来,家族里似乎有人对此很不满。 将宁秀秀这些年的际遇都问了个清楚,曹莹连带堂下两旁站着的六个嫡亲的儿媳、侄儿媳,以及旁支族人里十来个媳妇纷纷为宁斯行的早逝哭了一回,又为许芳娘辛苦拉扯女儿长大叹息一回,末了,她侧身对宁源易说:“既然秀秀已经回来了,斯行那孩子也该迁回来才对,何况他不在的这些年,芳娘吃了不少苦头,理应由我宁家照顾她日后起居。” 这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曹莹心头惦记着宁秀秀头一次回到家族里,便让她和亲戚们见礼,认个面熟。宁家是个大族,单是宁源易这一辈就有十来支,到孙儿辈为止,嫡亲血脉约莫七八十人,若论上最近的亲戚那就是两三百人数。这段时间就快要过年了,回到本家的族人不少,一一拜见之后,饶是宁徵言身为还虚真人都有些晕头转向。 记下这些人的名字身份,与他们来往了几天后,她逐渐对宁家的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当年宁斯行失手错杀兄弟,仓惶离家,却让他父母都以为两个孩子均不在人世,悲痛之下,两人心力交瘁而死,到如今这件事已是无人提及,这一旁系的财产都充公到族中,并不是交到族长一系的手上,而是由修品、摄生、内丹、外丹四部长老共同掌管。 和洛家等修行家族不同,宁家祖训:族长一旦修成真人境界,即刻辞去族中职务,不可一丝一毫拖延。 族长,不过是掌管家族子弟生死嫁娶经商做官等杂务的一个虚名。 真正掌握了一族财产,来往于众散修、门派之间的,却是被各位修成真人境界的长老们所辖宁家四部。宁徵言因自身踏入修行之门,才能够得知其中奥秘。 “……你被送过来的时候,正好我爹爹在外丹部,不然,也没有人敢动用那七十四灵丸的丹药,所以说啊,秀秀你的运气真好,有前辈高人送飞星火,还能够服食灵药,说起来,真像是传奇故事里的情节呢。”面前二十开外模样的女子完全不顾及身上飘逸的长裙,背着手,倒退着一步步走下去,柔美的眼眸中不时闪出顽皮的光彩。 跟着她前行的宁徵言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女子只能算是宁家的远亲,名唤边鸾,她父亲是外丹部长老,两人彼此以族姐妹相称,现在边鸾正是要带她到外丹部的医馆去,好好检查一下身体是否还有不妥。 “真是的,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小姑娘就该多笑笑嘛。”边鸾突然停了下来,伸出两只手就要捏她的脸,宁徵言哪里会让她碰到,非常轻松地避开。边鸾自己收力不住,差点就要扑倒在雪地上。 不远处,传来孩童清脆的嬉笑声。他们看到两人打闹,在那边拍着手大笑,却被羞恼的边鸾直接从地上捏了个雪球砸过去。 这几天的雪越来越大了。 如同是在迎接新年的到来,这些洁白的、寒冷的、坚实而又脆弱的雪片在半空中凝成一朵朵精巧到不可思议的花,轻盈飘落地面。宁家这座占地数百里的老宅子里,那些花草树木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面目了,除却被人打扫过的,大多裹上了光华闪烁的银装,好似冰雕一般,在浅淡的天光下越发通体剔透,美不胜收。 琉璃瓦铺成的屋顶上下都被扫得干干净净,檐下挂了红彤彤的风灯,平添几分喜庆,沉香木镂空镶嵌水晶的窗户半新不旧的,贴了花倒还显得崭亮些,墙壁走廊无处不是纤尘不染,到处都有仆妇小厮们辛劳的身影。 难得回老家一趟的小孩子们在空地上撒欢儿,雪仗打累了,他们便眼巴巴地盯着那假山池塘上的冰面,想要上去玩,然后就被负责看守的老妈子们哄走,要知道,那冰下面依然是水,若是落几个下去,可是一件大麻烦。 就在边鸾童心大作,和小孩子们混战成一团的时候,就在这过年过节的热闹气氛中,宁徵言有些萧瑟地负手立在走廊边上,静静观看这喧闹又嘈杂的一幕。 她算过自己的年岁,从十岁那年离家,到冥识山风云急变的一年,南疆三年双手染血,离开通天长路时十五及笄,后来,沧浪城里七年光阴,青玉灵泉六年谋划,如今的自己,理应是而立之年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 然而修行之人,容颜不变,她以少女之姿回到了宁家,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全都变了个样子。 若是父母都还在,他们又会是什么样?鬓边多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渐渐的衰老下去,渐渐的,渐渐的远离。 年月,何其无情。 更加无情的,却是修行这条道路,它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周围一切流逝,唯独自己仿佛从未改变。 可还记得年幼时满天的星光。 记得院子里的大树,树下蚂蚁忙忙碌碌,夏天毒辣的日头从树荫透过来,碎了一地的光斑。 最亲近不过的家人,倾盖如故的知交。 剥去了凡俗的尘埃,褪下修行路上的云霞缭绕,回顾本心,究竟是什么支持着自己走下来。 “我,不过是为了找寻一个答案……”宁徵言低声对自己说,“也许,这个答案其实和云山无关。” 前世里某些黑暗残酷的记忆飘来,她心绪微微泛起涟漪。 “若是那答案让你绝望,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疑问投入心中,宁徵言反手握住了腰上佩戴的乌金环佩,悄然以神识探入,与被困在里面的一缕残识对话。 “无非事实,何来绝望?无论是修行路上,还是凡人生涯,要面对的东西很多,你,永远不会懂得要怎么坚持下去,只知道跟随失败一同沉沦。” 以从来没有过的沉静和精准,她提出环绕在虚空之外的九天玄火,将之封在乌金藤法器内。 “不可能!九天玄火无物不可摧毁,你只是还虚境界,怎么会有这样控火的神通!”那残识传来了一阵阵剧烈的惊骇之意。 紫府虚空天地之中,元神周围弥漫了一丝丝的氤氲,宁徵言指间拈了一点浅紫如雾的火焰,按在乌金环佩上,恰恰将这件法器材质上的所有空隙封住,以阵法形成完美无缺的禁制。 “有什么不可能?两仪心法本来就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妖魔而创,我找到一个以火焰为阵法的禁制,很稀奇么?”她怀着几分恶劣的看戏心态,对那残识传音,“不过,或许,你说的是我这手法术?如果是的话,那我真抱歉,没什么好解释的,可能呢,仅仅是个可能,我刚才一不小心顿悟了。” 九天玄火沿着那阵法轨迹化作一丝丝浅紫痕迹,最终织成张细密的罗网,覆盖在魔主戡分神与法器之间,半点灼热气息都不外泄地将两者死死锁住。 “你曾在我炼制虚空时传来五行元气,这一点,我应该感谢你,可是呢,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那残识保持了沉默。 “妖魔从来不会好心,而你竟然能够调动外界元气,这就怪不得我要想办法禁制你了,之前是做不到,现在既然可以做到了,你又出言挑衅,接下来的事,就真的怪不得我了。”宁徵言长长出了口气。 “十年之诺,尚有四年。”他突然这样说。 “我知晓。” 此后,魔主戡分神再也无法和外界相连,彻底失去了玩弄阴谋的可能。 元神刹那空明,令她从记忆中悟出那套禁制手法,不过一瞬。 以九天玄火封禁乌金环佩,也是一瞬。 “啊,还好没耽搁太多时间,那群小鬼头实在是气人!秀秀,我们快点走吧。”边鸾满头雪粒地跑了回来,拉着宁徵言的手就往医馆跑。 数天后,许芳娘被接回了宁家。 她没有见到自己魂系梦萦的女儿,宁秀秀那时已经闭关了。 *** 谢谢“深度潜水鸟”和“惫懒的某鱼”的打赏。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立春时节,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