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破妄入道时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心口伤处不断滴出血来,令头脑渐渐晕眩,宁徵言握紧了剑柄,咬紧牙关道,“哪怕是假的,我也不愿意看到这些。” “痴妄。” 空中传来深深的叹息。 说话之人,或者说布下阵法衍生幻境的人正是楚无忧。 “若是你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真的又如何?若是你死在幻境中,假的又如何?” 宁徵言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去,大口呼吸着。 只有这样,才能够缓解心中的怒火。 她说不清自己在愤怒什么,被军队追杀时受伤的痛苦,远远抵不上对蓝朵、灼华的担忧,以及在看到山谷焚毁时刹那的绝望。 这里是她居住了三年的地方,尽管时不时被赶出去接受考验,但在每次满身泥泞血腥归来的时候,同样是这里给予了安稳的栖身之地。 曾经辛辛苦苦地在野草中开出了荒地,由灼华帮忙建起木屋。 曾经被草丛里的蚊子叮得一脸大包,被半夜溜上床的蛇吓得满谷乱窜,想法设法地引来溪流结果差点淹没了整个屋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林林总总汇成记忆,藏在最难以翻找的角落。 一旦触碰,涌上的尽是温暖和怀念。 没有人可以毁去承载了这份温暖记忆的所在,即使是假的也不行。 也因此,她才会再度使用那九天玄火,偏偏九天玄火和她心神紧密相连,虽然剑上燃起火光,那玄火依然静静蛰伏,这才令宁徵言彻底确认了幻境的存在,拼着受伤也要问个明白。 当枪尖刺入心口时,带来的痛楚同样是她无声的抗议。 “是啊,真的假的,没什么不同。”她按住胸口,唇边勾起苦涩的笑意,如果是真的,流了那么多血后自己早就应该死了,现在还没死只是因为身在幻境,“都是真的——那么,我不愿见到这些,这一点,又有什么不对?” “诡辩!” 水波中的楚无忧有些不快地喝道:“既然你执迷于幻境,那就好好地待在那里,你想要知道三百年前的真相,那么,就在幻境中寻找答案吧,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座下马匹忽然立起半身嘶鸣,宁徵言正是虚弱之际,手一滑就脱了缰绳摔下来,等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时,意外地发现身边景致已经完全不同。 她现在正跌倒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胸前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身上衣物也完好无损,宁徵言急忙站起来,发现周围的人都没看见她,匆匆忙忙地跑着,心里大概明了自己现在是类似幻影的存在。 “不好了,中原蛮子杀过来了!” “他们说是要追杀魔教的残党,却杀起了我们的族人,快走,快走,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救下一两个!” 耳中传来嗡嗡的嘈杂话语,宁徵言环顾四周,只见到处深山耸立,林草茫茫,看地形应该还在南方十寨范围内,路上的人大多都是寨民,一个个挽着袖子,cao起刀枪等兵器往同一个方向飞也似地奔去。 楚无忧让她寻找三百年前的答案,那么现在就是三百年前的幻境了? 她走在人群边上,随着他们奔跑的方向慢慢前行。 幻境之内,宁徵言很快就没入人群之中。 幻境之外,灼华俏生生地立在山坡坳口,周围花藤盛开,宛如雪白的瀑流,清香四溅,日光照射处是一座精致异常的亭台,有人正悠闲地坐在里面,端起一杯清茶。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将石桌上的茶具收拾整齐,灼华眨巴着眼睛问道,“为何非要让徵言在那幻境中走一趟呢?” “三年生生死死都无法破去她的执迷,再这样下去,再过三十年也无法修仙。”楚无忧笑道,“世上的修行法门诸多,多半从法术神通入手,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是容易走入邪道,我这一门首先讲究的是心性,红尘磨心,此后才能够修行。” “先上手修行,再磨练心性不行么?”灼华鼓起腮帮子,孩子气地问,“徵言又不是坏人,虽然话少了点,杀生也太多了点,但灼华看得出她心地不错呀。” “和善恶没有关系。”楚无忧拈着茶杯,掩映在阴影里的面孔泛起神秘微笑,“心性,道性也,只有认清了自己,明悟了红尘纷扰之后,心性澄清,才能入道修行。” “虽然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还是不太明白呢……” 灼华喃喃念着,俏丽的面容上一片困惑,她顺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有点不满地抱怨。 “磨练就磨练嘛,反正那孩子也磨练了三年,可是为什么要把蓝朵也放进那个幻境呢?灼华也想去啊。” 回答她的,是悠然如常的话语。 “这是因为,蓝朵自己也经历了三百年前的幻境啊。” 就在这个时候,宁徵言在幻境中看见了蓝朵,这位寨子里的大巫医此刻大约是五十多岁的样子,拄着比平常男子高出半个头的骨杖站在高台,略带花白的头发盘成厚重的髻,威严而阴沉地目光扫过下面群情激奋的寨民们。 “南离十方的人在五年前搬迁到我们寨子生儿育女,他们就是寨子里的人,中原那些人说什么魔教,那是过去的私人恩怨,我们不得插手,但他们罔顾寨子的规矩,要在巫医和蛊师的眼皮子下杀人,那就是挑衅!” 她举起骨杖,那上面叮当晃荡的配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中原人罪无可恕!以天神的名义,今日逐出那些外来者,让他们的灵魂在天神的愤怒下化为灰烬!” 寨民们欢呼起来,大坛大坛的酒被砸开封盖,磨得光闪闪的刀枪由寨子里的彩裙少女们流水般递上来。等最后一坛子酒也喝完,砸碎在地的时候,脸色通红的人群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寨子,要去找胡乱开杀的中原人算账。 宁徵言独自立在远去的人群最后,回头望向高台那个苍老的身影。 当初和蓝朵相识,是因为她在追杀妖魔的时候误入了山林深处的湖泊,惊动了被埋在那里的大巫医的阴魂,两人大打出手。最后还是她依仗九天玄火,险些将蓝朵焚烧得魂飞魄散,那时的宁徵言还只有十二岁左右,只杀过妖魔,当下就十分歉疚地将蓝朵带到楚无忧那里,请他出手医治。 自此以后,蓝朵始终以二十多岁的虚影伴在她身旁。 关于她的事,自己仅仅是知道,却完全没有半点真实的体会。 原来,她生前竟是这样的人物。 一生在寨子里受人尊崇,死后被埋葬在阴寒的湖泊旁边,守望着寨子,坟头的草差不多有一个高了,如果不是她最后成了阴魂,步上修行之路,现在还有谁会记得她,了解她,后世只知道她的名字,自己只知道她的怨愤和不甘。 生前享誉尊崇,死后一捧黄土。 宁徵言恍恍惚惚地跟着人潮走,看见寨民和中原那些武林人谈判,双方一言不合,即刻开杀,到处都是血溅三尺,地面很快多了许多尸体。 “噗”! 脖子的血喷出来时,像是风声,又像是笑声,旁边一个青年顾不上和自己打斗的男人,扑过来大叫:“阿哥,你怎么样了,你不要死啊!” 那人再也没有力气答话,圆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背后一刀砍来,他的弟弟也步了他的后尘,同样死不瞑目地倒地,两人的鲜血交汇在一起,慢慢浸入地面的泥土。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好生卑鄙,为了我教教主的武功心法,竟然追杀到南方来!”那些被称为魔教余孽的人满脸悲愤,他们身后的寨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魔教教主在中原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快点弃暗投明吧,他最后还不是抛下整个教离开了,嘿,身怀千年前的仙人心法,他倒是走得利索,留下你们这群白痴作代罪羔羊。”手持火把的众多武林人哈哈大笑。 “交出魔教的宝藏,饶你们一条狗命!” 为名,为利,为了更强大的力量,宁徵言抬起手,刀锋从她的手臂穿过,砍在对面男子的头颅上,血从她的脚面穿过,鲜红的,刺眼的,闻不到腥气的。 这就是三百年前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故事,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发生。南离十方,她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十分奇妙,不知道那位魔教的教主又是什么样的人,得了怎样的奇遇,最后是不是同样走上了修行的道路。 心神沉浸在疑问中,宁徵言几乎是不知不觉的,跟着前去打劫宝藏的中原人走了过去。 魔教的人将财宝都藏在了南方寨子附近的沼泽丛林里,经历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危险后,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找到了入口,更多的人现在躺在外面,即将化作沼泽的肥料。 这些幸存者发现宝藏里最后藏的那份秘籍时,开始了新一轮的火拼。 她站在一堆堆的黄金和珠宝前面,在珠光宝气中看着最后一个人状似疯癫地举着那秘籍呵呵直笑,他的神智被毒破坏,就快要变成个疯子了。 书册落入淤泥中。 宁徵言走上去,看到那封面上的字写着大大的“不解”二字。 不解? 会是她现在心中的不解么? 下意识地伸手去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虚影,无法触碰到幻境中的任何东西,不禁摇头,看来在诱惑面前,自己也不能无动于衷。 然而,让她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手碰到了确实存在的书页,将它轻轻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