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山雨欲来
宁徵言并没有太在意这个所谓大煜王朝派来的将军。 她早先跟随飞剑游历山林,炼化阴气,斩除心魔,后来又经过楚无忧的严厉教导,一身武艺磨砺得越发臻至巅峰,三年来更是实战无数,对付区区骑队简直是手到擒来,现在她唯一恼怒的就是灼华的事。 狠狠瞪了那没心没肺的桃树妖一眼,直瞪得她连连往别人身后躲,宁徵言这才沉着脸问道:“寨子里的人怎么样了?” “景二先生已经有所安排,没有一个伤亡的,寨子里的火势也不大,只是烧了几座要推倒重建的屋子。” 随着这几句话,寨子正在燃烧的火墙后面走出一行人来。 当头的是名俊朗的年青人,和温郁那种京城奢华养出来的好皮相不同,他肤色黝黑清秀,就如这辽阔的山林般充满了自然野性的气息,只是身上披着件怪模怪样的皮袍子,上面窸窸窣窣攀着无数的虫蛇,乍一看煞是华丽炫目,再仔细看就叫人惊惧不止。 “先生放心,十座寨子都完好无损,我已经派人去前面几个遭难的寨子查看了,料想他们过几日就回来。” 这个人正是南方十寨大蛊师之一的景二先生,他此刻说的却是一口柔和的官话,听不出半点古怪。 “既然景秀你有了安排,那我便先行告辞。”宁徵言和小蛇相处得久了,并不害怕他身上的毒物,只是不太想和这个人接触,有些冷淡地回应。 景秀早年被楚无忧救过一次,一心想要拜在他门下修行,可楚无忧怎么也不松口,只是看见他时随手指点几下,令得到指教成为大蛊师的景秀感怀在心,只苦于无法回报。后来宁徵言出现了,他立刻就缠了过来,口口声声喊着“先生”,其实是尊崇楚无忧的意思。 宁徵言知道自己现在的名气多半都是他这态度弄出来的,心里只觉得麻烦,转身就要走。 偏偏在这个时候,抱在那寨中女人怀里的包裹胡乱动了几下,传出急促的兽鸣。 “喔唷,这小兽崽子还咬人哩!” 女人慌乱地叫着,手上一松,那大山猫似地半妖子已经跳出了包裹,直往宁徵言身上扑去。 宁徵言两个手指并起,轻轻松松将那块皮子拎到手上仔细看。 这山猫儿似的半妖只有婴儿大小,短绒绒的皮毛被刚才捂出来的汗浸透了,贴在它身上,越发显得皮包骨头,瘦小得可怜。它脸孔上全是毛,只能大概看出人类的五官,被拎着后颈的时候鼻尖一抽一抽地嗅着,丑得和刚出生的老鼠有一拼。 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湿漉漉地望着她,透出灵动的亲近恳求之意。 宁徵言刚想将它扔回去,看到这目光,手顿了顿。 三年杀戮将她心磨得坚硬如铁石,她早已不再相信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事实上,在宁大先生的凶名以及她那张平庸面孔之前,也很少有人能够第一时间表达出好感。因此,面对这纯净到极点的幼兽目光,宁徵言不但嗤之以鼻,甚至升起了一丝疑惑。 “这是个孽种。” 察觉到她的疑问,景秀略带点厌恶地看向那半妖。 “哦?” 将周围人屏退下去后,景秀这才重新解释道:“半年前,寨子里有个女子被山中精魅引诱怀孕,她因不愿意打掉这个孩子,触犯了族规,受到寨子里大蛊师的惩罚,然而在即将她死去的时候,那山精只身前来,拼死带走了婴儿。” 想到当时的惨烈,本身就是大蛊师之一的景秀都有点脸色难看,反倒是宁徵言跟没事人一样催着问下文:“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寨子里的人捕获了只张着人脸的大山猫,觉得稀奇拿到集市去买,引得那些骑队前来追杀,我赶到的时候才认出那就是半年前的胎儿。”景秀苦笑,“看来是那山精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乌谷族的入口,让那胎儿喝了百珠流丹泉,这样它才能开启灵智,作为半妖活下去,否则的话,妖和人所生的后代是无法存活的。” “现在看来,那山精应该已经死了,不然这半妖也不会被寨民捉到。” 宁徵言点点头。 她自然知道山精是什么——那是山中瘴气和灵气所混杂,落在飞禽走兽身上所形成的精怪,一旦形成就拥有强悍的力量和神通,灵智却极其低下,只会根据兽类的本能存活,当年楚无忧第一次考验她武艺进展时,就让她前往深山杀了头山精。 那是一场险恶的拼斗,到后来,宁徵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以剑法杀死了那头以山熊姿态出现的山精,还是最后剑断手折之际,用牙齿硬生生咬死了它。 直到现在,那种硕大眼球在口中爆裂,guntang腥臭的血液不断涌入咽喉的感觉还深深刻在记忆里。 回去后,宁徵言足足躺了两个月才恢复过来。 重伤还不在话下,最要命的是她吞入不少混了山中瘴气的山精毒血,幸好那时灼华已经学会了调制药物,否则至少要疗养个十年八载,末了还得留下病根。 整整两个月,她每天晚上都在噩梦中挣扎。 再后来,杀的妖魔多了,宁徵言渐渐习惯了血rou横飞的场面和自己身上的重伤,考验又变成了对寨子里的人处以极刑。 南方十寨一向规矩森严,恪守传统,不过,总是会出现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家伙,像之前的女子那样,不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却完全忘记了山精之子会给寨子带来的耻辱和危害,结果被大蛊师处死,孩子也被山精带走,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私奔的男女活着被法术化作拳头大小的圆球,直到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活着,求她杀了自己——所以她动手了。 有人被外面的财富迷住心窍,盗走了寨子里的金银,他受到的惩罚是灌下所盗走的金银溶液,这种手段在中原也不罕见,罕见的是,那人由始至终都活着,还活了好几年,等她动手的时候,那人的目光充满感激。 半妖在她手腕上磨磨蹭蹭的,宁徵言心里一动,问道:“你知不知道,它为何会缠上我?” “山精嗜血,同样也喜好药草气息……”景秀说到一半发现不妥,勉强笑笑,宁徵言已经心知肚明。 她身上有着长年累月积下来的血腥味,同样有日日服食药草的味道,难怪这幼小的半妖会那么兴奋。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宁徵言反而不介意了。 她一开始只是担心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半妖,既然知道是血腥气和药味的缘故,那就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回去后就要让灼华制作除味的药物才行。 “喝了百珠流丹泉而成妖的山精与人之子……”她沉吟道,“寨子里,怕是容不下它。” 景秀点头道:“待会儿便要烧了。” “可惜了,这东西我带走,看能不能当做材料作出什么来。”宁徵言将幼兽随手塞到灼华那里,灼华欲哭无泪,很想拒绝,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十分无奈地将那山猫似的半妖用飘带缠着提在手里,一点都不想碰到。 这时,落到地面上的温郁已经被看守起来,他面孔白得青灰,断臂处滴滴答答淌着血,眼看就要不活了。 两支厚土骑队的人无一例外地被寨民们绑成一串,先前那高辰也在其中,景秀正吩咐着让人把这些人好生收拾一下,用来当做诱饵,在其余几部骑队的前路设下圈套,以便一举擒获。骑队上的战利品被翻出来,同样被翻出来的还有一大麻袋的人头,这些人头都是当地的山民,当场就由他们的亲朋好友认出了身份,紧紧抱住失声痛哭。 宁徵言沉默地看着这生离死别的场景,对景秀说:“那山精能够找到乌古族,可见他们的踪迹已经不是秘密,百珠流丹泉千年来大名鼎鼎,大煜王朝虎视眈眈,你们自己要小心了。” “我理会的。”景秀知道她要走了,叹道:“待我向楚仙长问好。” 那些知道她要离开的寨民们纷纷止住了啼哭,忍住悲痛向她弯下腰,行了十分隆重的大礼。 这些人都知道,这位少女刚刚和大蛊师一同设局擒获了中原来的骑队,救了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或许那骑队首领会利用那山精的孽种找到整个寨子誓死守护的丹泉。 她曾经斩杀过许多危害寨子的妖魔,也处死过许多寨子无法处死的受刑者。单单凭其中的一点,他们的尊崇便是发自内心。 不知晓前因后果,不明了当事人心中的所思所想,寨民们只是看到他们应该看的,做他们应该做的。 景秀远远看去,若有所悟。 宁徵言走的时候,脚步轻捷,心却沉重得像是压了块石头。 如今的局势,可以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回到湖边亭台,见到齐思秋等人时,这份感觉越发显得真实。 蓝朵已经诊治过那女孩儿身上中的毒,如今她取出一枚黑漆漆的长针直往她手臂扎去。齐思秋看得紧张无比,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滴落到眼睛处,刺得瞳孔生疼,他都不敢眨一眨眼睛。 只见那长针没一会儿就被拔起,针尖上缠绕着一缕似烟雾又似女子青丝的碧绿磷光,磷光闪动两下,忽然从长针滑落下来,就要再度钻进连屏儿体内。 “有趣。” 坐在一旁的宁徵言目光闪动,低低道了句。 天下毒物千千万万,然而像这样虚实不定,自身甚至有了丝灵性的毒,却是十分少见,这已经不是凡人的用毒,而是修士的法术了。 听孙管事的解说,这毒是中原一名为万虫老魔的人所下,能够让人逐渐忘却一切,最终死在一无所知的空白中。 这番话落在宁徵言耳中,有了别的含义。 毒的作用和形态都和她知道的一种法术十分相像,而那法术偏偏又是三山八门中荒鹤殿的不传之秘,如今落在和齐家有关的女子身上,这齐家更是寨子里三百年前搬迁出去的家族,各项事件连串起来,仿佛厚厚迷雾般令人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