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朝中谋算(四)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一骑白马,匆匆入朝。 马上的将军年近五旬,灰白相间的胡须迎风飘扬,自有三分气度。 这人匆匆赶进城中,还没来得到公府报到,便被一个身材高大,同样年纪的戎装老者拦住了去路。 “来者可是北地太守皇甫兄?” 皇甫嵩一愣,连忙下马回礼:“正是皇甫嵩。足下是?” “我名卢植。” “原来是子干先生,久仰久仰!” 说来也巧,这两个当世边境名士,都曾经长时间在京城为官,却偏偏从来都是一个在京师一个就在外地,每每错开,二人也算是神交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今日偶遇,相互打量了对方一眼,不由心中暗道:“真人物也!” 皇甫嵩见他孤零零一人站在城中要道边上,心中便知恐怕他是在特意等自己,正好他也有心了解一下京师情况与太平道的消息,当下牵着马,往卢植身边走近两步,低声道:“子干先生素有经天纬地之才,此番又与在下同为征剿叛军之将,不知有何教我?” 卢植谦虚了两句,从肘后取出一卷帛书来,悄悄递给皇甫嵩道:“尽在于此。” 皇甫嵩心明如镜,不着痕迹地将帛书接过,笼在袖中,笑道:“多谢足下赐教。” 卢植抚了抚须,叹口气道:“义真兄,今日一早新得的消息,汝南太守名士赵彦信弃城败逃,汝南战事已经糜烂,颍川郡的父城县、昆阳县、舞阳县和郏县这一代也已经被叛贼攻破。阳翟、阳城、颍阳等地各被黄巾大军围困,恐怕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之势,若是再不快些,恐怕当真是天下板荡的局面啊。” 皇甫嵩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般迅速?” 距离二月初黄巾全面起义才不足一个月,紧邻着京师洛阳的两个重郡已经沦落了大半,显然张角的这一次叛乱,可远远不是以往那些波及一两个州的反贼可比。 可若是再深入想想,以往的几十次叛乱也多是需要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征剿才能见成效,动辄就是绵延两三年。这一回的太平道又将延续多久呢? 卢植心里没有底,皇甫嵩心里也没有底,朝中的公卿大臣、外戚宦官以及皇帝刘宏,哪一个心里都没有底。 所以当刘宏见到皇甫嵩的时候,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卿来之恁缓!” 你来的忒慢了。 皇甫嵩此前在北地郡任太守。北地郡原本属于凉州,在后世的宁夏银川一带,但是事实上从东汉顺帝永和六年之后,北地郡就被羌人占据,不得不南迁,到左冯翊和右扶风之间,在长安的西北,属于司隶地界。 长安距离洛阳九百里,北地郡里洛阳正好一千里。 皇甫嵩自从得了朝廷的征召,人不合眼马不离鞍,一口气跑了三天,总算赶到京城,刘宏还说了一句来的太慢。 皇甫嵩心头一紧,心道:“局势果真糜烂了。” 他整了整衣冠,趋步上前,长揖到地道:“臣来迟,陛下受惊了,还请陛下恕罪。” 刘宏挥挥手道:“坐吧,朕也就是这么一说,卿何罪之有?” 他倒是好耐心,除了张口第一句失了气度,往后倒是颇沉得住气,待皇甫嵩坐定了,这才缓缓道:“久闻卿乃是皇甫威明之侄,想来家学渊源,对于兵事多有了解。太平妖道造反一事,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皇甫嵩道:“陛下,臣听闻妖道都以黄巾附额,所到之处,燔烧官府,劫略乡邑,一时之间,州郡失守,长吏逃亡,天下板荡,京师为之震动。此蛾贼也,非重兵征剿不可获胜。” 刘宏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他道:“说下去。” 皇甫嵩暗暗提了一口气,又道:“但是,若是只凭着一味残酷好杀,恐怕是事倍功半,稍有不慎,便是一个丧师辱国功败垂成的结果。纵然凭着天子神威庇佑,战胜了,也不过就是强行镇压,人心难服,稍有人挑逗,便又是一轮新的反背。” 刘宏皱着眉头问道:“当真这般反复难解?” “是。” 刘宏沉思了片刻,忽然狞笑一声喝道:“那就杀!敢反叛朝廷,本就是诛连全族的大罪,人多便想着可以幸免了吗?我大汉人口数千万,少他个一二百万有何不可?” 满朝震惊。 忽然庭外一人离开席位,厉声高呼:“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陛下,若不是他们活不下去,怎敢冒着族灭的风险反叛朝廷?治民之道,岂能尽用韩申酷烈之术,而失了儒家仁义?陛下此言,乃是骁秦自取灭亡之途也!” 韩是指韩非子,申是申不害,韩申之术就是法家的严刑峻法,秦国当年这么强大,为什么二世而亡,一味地单用法家是一个脱不开的理由。 众人急抬眼看去,这个人年方三十许,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相貌不凡,气度森严,此时正手持笏板,肃立阶下。 刘宏眉头一拧,问身边陪侍的宦官吕强:“这是何人?” 吕强好读书,是个近视眼,隔着大老远看不清,忙要走过去问,光禄勋刘宽答道:“此人乃是凉州俊杰,西汉名臣傅介子、傅宽之后,傅燮南容。” 傅燮,早年字幼起,年少时孤身一人挟环首刀冒着风雪到京师游学,拜师时任太尉,现任光禄勋的大胖子刘宽。后来因羡慕南容读《诗经》:“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自己做主,把表字改成“南容”,为人任侠重义,有北地慷慨悲歌之气。他本因为举荐他为孝廉的太守去世,而回乡服丧。这一回因为黄巾起义,刘宏下令征召天下对于军事有特别心得的能士进京,其中就点名有傅燮。 刘宽这么一说,刘宏顿时想起他了,吩咐吕强道:“将此人叫上来。” 傅燮进入堂中,刘宏仔细一看,不由得暗暗喝彩:“好相貌!” 身高八尺有余,体格雄健,面如淡金,蓄着短须,一对大眼炯炯如岩下电,垂手肃立在堂上,顿时生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刘宏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便是自改了表字的那个傅南容?” “正是。” “因何改的表字?”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君子当谨言慎行,时时磨砺。”傅燮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哈,好一个时时磨砺,有气度,是我汉家大臣。”刘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个皇帝做得奇怪,做汉人皇帝,却喜欢胡人的文化,喜欢吃胡饼、胡饭,坐胡床、胡凳,又喜欢艺术喜欢美,对于音乐、蹴鞠、六博、弹棋、射箭、投壶乃至于走鸡斗狗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今日见到出身西凉,浑身朝气的帅哥傅燮,不由得心中喜欢,一句“汉家大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评,傅燮只要不出意外,今后少不了一个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 傅燮性子也直爽,叉手施礼道:“愿为陛下驱驰四方,平阴谋,荡jian宄,定我汉家江山!” “有气魄!”刘宏看了看皇甫嵩道:“公辖下有人啊!” 傅燮是北地郡灵州人,名义上是皇甫嵩辖下的人,虽然皇甫嵩其实管不到灵州,不过勉强也说得过去。 皇甫嵩点点头道:“是。傅燮所言,还请陛下三思。” 刘宏顿时便闷了下去,问道:“杀也不是,剿也不对,又该如何?” 皇甫嵩道:“陛下当勤修德政,泽被万民,方是正途。” “哈。”刘宏讽刺地一笑,不说话了。 皇甫嵩道:“陛下可曾想过张角等人因何会谋反?非只是心怀不轨,更不只是天时不正,多大灾大害,实乃天地正气被抑,夜魔外道方才这般猖獗。” “天地正气被抑?卿此言何意?” “党锢之中多有允文允武之逸才,却被禁锢终身,不得入仕,天下惜之。陛下请想,天下才能之士,不为陛下所用,反为乱贼张角延揽,又当如何?届时,恐怕不仅仅是汝南失守,颍川垂危而已了。” 党锢中人是一个分量极重的砝码,太平时节扔了也就扔了,可是眼下黄巾军席卷天下,若真是投了黄巾,那损失可远远不只是损失了几个人才而已,此消彼长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这……”刘宏犹豫起来,转过头问中常侍吕强:“你说呢?” 吕强走出来,下跪道:“我听说的与皇甫嵩一般无二。党锢之士,天下共惜之。” 他顿了一顿,有大声道:“此外,臣还有事奏。太平道祸乱天下,实有其原因。一者张角妖言惑众,朝中多有大臣在前年提出,而不被察纳;二者,地方郡县之中两千石、刺史、县令、县长均多有贪鄙之辈,苛刻有余,仁德不足;三者,我听闻豪强子弟,尤其是宗室与中涓子弟多在乡里横行不法,民怨沸腾不止。故请陛下明察,厚赏先见大臣;料简天下州郡两千石、刺史等官吏之能否,进贤臣,退小人;又,约束天下宗族、中涓子弟,全数征返回京。” 他这几条振聋发聩,句句都是针砭时弊的良言,刘宏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忽然笑道:“凭着今日这几句话,当年你辞让的都乡侯就该是你的呀!甚善。令:即日起,大赦天下党人。” 朝中众大臣顿时欢喜起来,拜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