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守御阳翟(四)
长烟,落日,孤城闭。 荀续顶着满头泥巴回到荀府,刚一进门,便听到荀衍的笑声:“刨坑公子回来喽!” “去去去——”荀续满脸郁闷,顺手从头上揪下一小块泥巴来,往他身上一丢,佯怒道:“这种鬼主意,如果不是你出的,我就跟你姓!” 荀彧见他满脸泥渍,也不由得笑起来道:“公达的这主意还真是损透了。承若,你速速去洗漱一番再上堂吧。” 荀续瞪了一眼一边默不作声,眼角却不停地抽抽的荀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荀公达,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小叔么?” 荀攸慢悠悠道:“有。” “你——”荀续猛地一甩袖子,不理这帮子损人,拂袖而去。 “今日的战况如何?”用过饭,众人坐在月下闲谈,荀续忍不住问询战况。 “乏善可陈。”荀攸惜字如金惯了。 乐进详细解释:“这两天黄巾的攻势似乎稍稍有些放缓。兵曹掾下令往城下放火,将尸体烧了大半,导致筑山进度缓慢。我看太平道众也过了一鼓之气了,往后恐怕多是相持不下的局面,端看双方如何变阵。” 周靖也道:“若是轘辕关、广成关的援军能够速速赶到,三方夹攻之下,恐怕就能将黄巾西进的势头阻住,甚至还能解了阳翟之围。” 荀续摩挲着刚刚开始毛绒绒的下巴,沉吟道:“城中还有粮草几何?” “足够一万大军吃上十来个月的。”荀彧道。 “那就打持久战吧。”荀续道:“按照朝廷公卿的尿性,若是阳翟之围解了,他们心中一松,指不定还做出什么东拉西扯的事情来呢。阳翟被围着,他们心里总有一根刺,再说了,张让若是不想被宗族里的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他也得多费些心思。更何况……” 张飞见他忽然停了,问道:“更何况什么?” 荀攸木着一张脸,答道:“更何况这两关的援军也靠不住。” “这倒也是。莫非当真只能这么相持不下?令人好生气闷啊。”张飞闷闷不乐起来。 夏越玩着手中的小飞刀,忽然笑道:“要不我今夜领着人开城厮杀一番,就算不能烧了对面的粮草,也能起一个疲军的效果。” 张飞顿时来劲了:“同去同去。” 周泰道:“走。”能用一个字解决的,坚决不用第二个字,这种孤僻的个性也真是一绝。 荀彧看着荀续麾下一大帮子战争狂人,忍不住头疼起来,合着刚才荀续旁敲侧击地说持久战比较有利他们一个都没有听进去。荀彧把眼睛往荀续脸上扫,果然,荀续一脸爆炒猪肝的神色。 荀续无奈地摇摇头道:“就算要去夜间劫营,也不能就这么草草地去,那叫做送死。得选准了日子,吃饱喝足歇够了才能出发。” “那就明日了。”张飞叫道。 荀衍笑道:“这可不是由我们说了算的。” “什么意思?” 荀衍道:“换个位置,想想看。明明太平道之中有兵有粮,怎么这两天的攻势却总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怂了呗。”张飞心直口快,直接用上了荀续时常说的字眼。 “嗯。”荀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道:“若是接连几天都这样,阿飞你如何想?” “士气快完了,可以夺气突袭。”进攻狂人的答案就是这么直接。 荀衍继续深入:“你这样满脑子想着进攻的时候,对面会不会准备好了埋伏?或者,抢先出手,夜袭阳翟。” 张飞一愣:“晚上他们不是都睡了吗?” “城外太平道那么多人,若是波才把精兵换到白天休息,夜间进行突袭呢?”荀衍紧接着问道。 张飞一拍大腿,连忙站起身来:“哎呀不好,吾得去城墙上观视观视。” 乐进一把把他拉住,道:“行了行了,今日有布防。郭计吏值夜,他那个小心眼见到你过去,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哼!这个小人!”张飞啐了一口,恨恨地坐下。 荀彧笑道:“郭公则这个人,好名贪权是真,可是忠诚稳重,处事周密也分毫不假。放心,有他在城墙上,定然不会出什么意外。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也不能只看到他的坏处嘛。” 荀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荀攸眼尖,看在眼里,忽然出声道:“阿续不这么看?” “郭公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就是一个井蛙不可以语海者,何足道哉?”荀续始终看不上郭图,一来是前世的记忆,二来是现实的交往,这个人喜欢打小报告,所有的欲望都写在脸上,着实令人不喜。 众人见他这般说法,知道他的个性,也不好再说什么,荀彧岔开了话题,又聊了几句闲话,各自回去安歇。 可是等到四更刚过,忽然听到城中一片大乱! 荀续睡得浅,连忙赤足披衣从房中出来,一抬眼,便见到远处火光熊熊,人声马嘶混成一片。 “不好!城中黄巾作乱!” 荀续连忙在院中大喝起来:“走水了!速速起来!速速起来!” 他吼了几嗓子,见到各家都有了动静,连忙回屋,将锁环甲套上,鱼鳞甲太麻烦,没有人帮忙穿起来十分费劲,荀续也没指望穿他,在外面罩了一层皮裘,背起双戟,提上马槊便匆匆出门,迎面正好撞着荀衍。 荀衍不穿甲胄,宽袍大衣,按着剑柄,道:“城防。” 荀续点点头道:“城中巷道我不熟悉,我领人去城墙。” 荀衍点点头。 荀续忙大声呼喝:“孟平、幼平,保护好诸位先生。阿飞、文谦听兵曹掾号令行事。阿越、大虎、魏青,随我上城墙。” 众人也都拎着甲刀,边跑边道:“诺。” 荀续一马当先,急匆匆领着众人赶到东城墙上,城头已经火炬连天,杀声一片。 荀续将马停好,也不要马槊了,一手铁锏一手环首刀,杀上城墙,刚一登城,便听到一声呼啸,一支竹枪从耳边杀到。 荀续早有准备,铁锏招架,身子一旋,欺身近战,一刀刺中那人的肋下,手腕一搅,只听到那人一声惨叫,口鼻之中都迸出血来。 荀续定睛一看,居然是城中的一个年轻守军,头上没有带头盔,只戴着一块赤帻,显然也是刚刚惊醒不久,杀红了眼了。荀续一个没看清,夜战杀死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自家的守兵。 “唉!”荀续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迈步抽刀,往前头杀去。 混乱的火光中,便看到前头一个穿着皮甲瘦削身影,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莫要慌,兵曹掾已经平定城中的叛乱,援军已经过来了。列阵!列阵!” 正是被荀续看不起的郭图郭公则。 荀续匆忙赶到郭图的身后,大声吼道:“我乃颍阴县尉荀续,城中反叛已被平定,前来支援城墙!” 他这一声,可比郭图的有力多了,城墙上的士卒顿时心气一振,欢呼起来: “援军来了!万胜!” 荀续知道,夜战的人数定然不会太多,否则人多嘴杂,容易被人觉察,失了偷袭的精要。因此,夜战打得其实就是心理战,只要一方心理稳定,士气高昂,就相当于立于不败之地。 他随即再次大呼起来:“郭图郭公则,你的兵马可聚集好了么?” 他就站在郭图的身后,郭图的兵马都乱成一锅粥了,可是好在郭图脑子转得快,连忙应声道:“郭图麾下五百壮士,都集结好了,诸君,列阵,进攻!” 他身边的人呐喊一声:“诺——” 城墙很长,火光断续,光凭借目力,无法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听声音却十分明白,城墙上的汉军顿时底气更足,纷纷呐喊起来: “杀呀——杀呀——” 荀续侧耳听着城墙上的喊杀声,随即又是大喊:“颍阴壮士归戚虎,你的兵马可集结好了?” 归戚虎正由魏青帮着穿铁甲,闻言便是一愣,魏青连忙捅了他一眼,低声道:“好了。” 大虎反应过来,扯开仅次于张飞的大嗓门:“喂——荀君呀——我们都来啦——杀呀——” 他的嗓门极大,一声出来,好像千军万马汹涌而来一般。 攻上城头的黄巾军们顿时心头一紧,不禁犹豫起来。 几个黄巾小帅连忙挥舞着刀子,扯开嗓子喊道:“别信他们!别信他们!都是假的!苍天已死!” 这一句话好似洗脑金句一般,他一开头,城墙上城门外的黄巾军顿时胆气一壮,纷纷大喊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黄巾军毕竟人多,一喊起来,虽然乱糟糟地一大片,却把汉军的声音压了下去。 几个黄巾小帅见到这一招可行,越发意气风发起来,忙又喊道:“大贤良师在看着你们!大贤良师在——啊——” 一连两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忽然从黑暗中传出一个阴测测冷森森的声音来:“吵死了。” 黄巾军中顿时声音一窒。 荀续灵机一动,忙又大喊:“可是第三队的援军,夏屠夫来了吗?” 夏越爆喝一声道:“正是!众军,随我杀人来!” 黄巾军顿时阵型一乱,纷纷传言:“那个屠夫又来了……屠夫来了……” 夏越声音清亮,极为特别,便听到他又是一声大喝:“吃我一箭!” 弓弦响处,一个火光下的黄巾小渠帅惨叫一声,胸口中间,晃了两晃,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夏越又喝道:“下一个!” 随即,又是一个火光下的黄巾小帅咽喉中间,惨叫了半声便气绝身亡。 夏越又喝道:“再来啊!” 接连的死伤将一众黄巾军吓怕了,纷纷在墙头逡巡不前起来。 郭图见势,心中灵机一动,连忙跑到城头的擂鼓台上,抓起双鼓锤,开始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震耳欲聋,一下一下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中。 荀续应着拍子,大喝道:“诸君——随我——反杀——” 汉军多少经历过荀衍的临阵磨枪指点,知道鼓声的意思,踩着鼓点迅速列了横阵,口中大喝起来:“杀——杀——杀——” 枪矛如林,一步一刺,不过转眼,已然挺进到墙边,将城墙上的黄巾军纷纷赶下城去。 远处的黑暗中,一辆战车三条大汉纷纷锁紧了眉头,正中一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恨恨道:“荀氏!高阳里荀氏!当真没有一个是寻常的子弟!” 身边的人道:“渠帅,看来布局甚久的里应外合之计今日……” 原来正中这一人正是张角嫡传,颍川郡的大渠帅,波才。 波才眯着眼睛,定了定神,忽然道:“不对!城中就算是再无能,光是救火就已然不易。定然没有那么快就平定下来。来人,擂鼓,命令张球、李令和刘大耳三人各领一军,轮番攻城!先登者,赏千金,得上师尊位,可受大贤良师亲传神术!” 波才这道奖赏令下得聪明,给钱给势给未来,顿时让身边众人士气一涨,大声应道: “诺——” 夜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