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守御阳翟(二)
阳翟城中名士众多,守城的将士也都慢慢找到了攻防战中的节奏,留下周靖轮值夜哨,荀续等人都随着荀彧回到家中休息。 刚一进门,便见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堂下穿鞋。 荀续等人不认识,荀彧却是好眼力,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到那老者的身后,躬身施礼道:“荀彧见过证君。” 荀续不认识这个老者,可是一听到“证君”二字,便立刻反应过来,这位老者乃是他的大同乡,也是颍川人,姓庾,名乘,字世游,人称“证君”,当世硕果仅存的天下名士之一。 他早年间被大儒郭林宗推荐,去京师太学游学。家境贫寒,便在太学做佣工,勤工俭学,做一个旁听生,每每列席学习的时候都坐在下坐,所谓的下坐就是末席。后来学了一身学问,成为天下名儒,却依旧每每坐在下坐,以至于现在的太学里面,依旧十分诡异地以下坐为贵。 后来党锢之祸起,他因为出身寒门,不在受禁锢的名单里,受到多次的征辟,都不应,回到故乡颍川隐居,荀续以为他早就过世了,想不到今日却在战火纷飞之际,于荀彧家中见到。 荀续连忙领着人,走到荀彧身后,纷纷施大礼,口称:“见过证君。” 那老者慢悠悠地穿上了鞋子,转过身子来,拱了拱手呵呵一笑道:“诸君快快请起,我老了,就不还礼了。” 荀彧忙扶着他道:“这我们如何敢当?” “敢当,敢当。诸君为了阳翟百姓,浴血奋战,都是好样的,比我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糟老头子可好多了。”庾乘笑着抚着白须道。 “证君这般说法,可是着实愧煞我们这些晚辈了。” “哈哈,谦虚个什么。”老者甚是爽朗。 “先生此来,可是有什么指教荀彧等人么?” 庾乘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糟老头子可不敢胡乱指教香君什么。我呀,是被人请来看病的。” 荀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是飞卿身子不爽么?” 庾乘哈哈大笑:“我就说嘛,那傻丫头一头雾水,你浑身上下长心眼的香君怎么会不知晓?糟老头子先恭贺了,哈哈哈哈。” 荀彧赧然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太不懂事了,劳动证君大驾。” “耶——可不能这么说。”庾乘笑道:“这可是好事一桩啊。我老了,再过几天,恐怕都走不动了,能遇上的病人里面啊,指不定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喜事。乘着还能走两步,做点事情,我也开心。好啦好啦,今日我就先回去了,刚刚怀上,你可得小心伺候着。” “诺——” 老头子哈哈一笑,抚着雪白的胡须,藜杖一敲,口中唱着歌,四平八稳地走了。 荀续感慨道:“真是名士风采,仙风道骨啊。” 张飞一脸好奇地轻声问:“荀君,怎么个事儿?谁啊?” 荀续大致地说了,张飞啧啧称奇道:“正是高人。香君既然知道嫂子的身孕,怎么也不说一声?” 荀彧正色道:“此时城外黄巾围城,荀彧又怎能为一己私事分心?若是我这样做了,恐怕飞卿也会指摘我吧。” 张飞啧啧称赞道:“呵!香君也不比那位‘证君’老翁翁差嘛!” 众人不由得噗嗤一乐,各自散去梳洗。 转过天来,荀续等人起了一个大早,回返到城墙上。 荀衍看着荀续一脸龇牙咧嘴,不由得笑道:“这两天用手太过了吧?” 荀续点点头苦笑道:“昨天射光了十五壶箭,真是太伤手臂了。昨天夜里,二更过后,就觉得双臂酸疼难忍,熬了半夜,现在依旧抬不起来。” 张礼听得咋舌:“十五壶箭?四百五十支箭?你是铁打的人吗?我听香君说,承若你进城之前还刚刚受过一次伤呢。” 荀续嘿嘿笑道:“可不就是那一回伤到了肩膀,否则也不至于昨日射了十五壶箭便脱力了。” 跟黄巾军打了这么多场,他也算明白了,这天寒地冻的,黄巾军绝大多数都还身穿单衣裋褐,这种麻布做的衣服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御寒都够呛,更别说抵御弓箭了。昨天一战当中,他也学乖了,没有用自家的两石弓,而是用军中常见的一石二斗弓,弓力才65斤左右,折算成现代常见的弓箭磅数就是70磅左右,对面若是穿了盔甲,破甲有些难度,可是站在高处射身穿单衣的黄巾军,却已经绰绰有余。 他从小苦练箭术,若是不瞄准精确射击,最多一天能够射出将近三十壶箭,扳指都能射裂,区区十五壶箭,还当真不算什么难事。 张礼虽然也学过射术,却是不精通,细胳膊瘦腿的,两石弓都拉不开,更别说射箭了。 阴修道:“承若不如今日就暂歇一日吧。你自从颍阴溃围以来,也不曾好好休息过。” 荀续笑道:“这有什么?熬着吧,没准过一会儿就好了。” 郭图却是不愿他继续这般说笑下去,忽然叫道:“诸君看,黄巾又来攻城了。” 叫声一起,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引到城外战场。 荀续拿余光扫了郭图一眼,见到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不由得心中暗暗恼怒:“贼杀才!前世定是妒妇投胎!莫要落在我的手中!” 他心中暗暗发狠,脸上却浑然一付关心战事的模样,瞥了两眼,忽然觉察出不对来。 果然便听到荀衍低低一喝:“不好!他们手上乃是沙土袋子,这是准备筑山临攻。” 《墨子·备城门》一篇之中谈到了最重要的十二种攻守之法,其中攻城的第一法就是“临”,解释一下就是在城墙下垒出一道土坡或者土山,把直上直下的攻城战变成上斜坡的冲锋战。虽然依旧是以下攻上,可是比起像蚂蚁一样攀附着钩梯往上攻击可是容易多了。 荀续这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天荀衍死都不愿意把事先准备好的滚木礌石拿出来。昨天若是用了,连着石头和木头,以及城墙底下一大片尸体,平白便宜了今日他们的筑山临攻。 荀衍微微一皱眉,转身下令道:“守城之战,自今日起方才真正严峻,诸君,要做好战死的准备了。” 城墙上的众人纷纷大吼:“愿与阳翟共存亡!” “听我号令,连枷士、戈戟士上樊篱,城墙上列拒鹿角,枪矛手、陷叉手各自站定,刀盾士护住拒鹿角。夏子远,授你鸣镝。” 鸣镝就是绑着哨子的箭支。这是汉高祖刘邦的老冤家冒顿单于的发明,使用的方法就是鸣镝射到哪里,麾下的战士就一同朝着鸣镝的方向射击。古代绝大多数的弓箭的射击不是针对人去的,而是针对区域进行打击,说白了就是瞄准某一个方向无脑射。荀续昨天就是朝着城门前一箭之地无脑射,才能射出十五壶箭支的。 这种射击的方式主要是用来夺势和斩首行动,夺势指箭如雨下,阻挡敌军的方向,从而使敌军胆寒;而斩首行动就是后来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折腾宋太宗的办法,冒顿单于弑父夺位也是这样,鸣镝朝着他的老爹头曼可汗身上一射,身后无数箭支蜂起,直接把他的老爹射得跟柴篷一样。 荀衍把一壶鸣镝交给夏越,言下之意,便是叫夏越统领六十个擘张士。 荀续带来的人当中,张飞和夏越无疑是最耀眼的,张飞力大无穷,夏越则是靠着嗜杀扬名,面目姣好的他只要嘴角微微一扬,一对鸾眼看到哪里,都能把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夏越笑嘻嘻地走过来,周边的将士都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一退,他也不在意,接过箭壶忽然猛地一翻脸,抽出一支来,搭到弓上,指着荀衍,一语不发。 众人不由得惊叫一声。 唯独荀衍面色从容,分毫不变。 夏越嘻嘻一笑道:“三哥好胆色呀。” 荀衍淡淡一笑,把长剑抽出来道:“你又鸣镝,我便没有名剑吗?”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各自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握拳,对碰了一记,夏越笑道:“这个好玩。” 荀续忍不住摇摇头道:“行啦行啦,你呀,迟早把自己玩死。” 夏越满不在乎地往回走,边走边道:“大丈夫,死就死了,怕什么?我玩死自己之前,谁敢站在我对面?” 荀续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想起前世看到的苏轼对老朋友章惇的评价:“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夏越跟章惇很像,自己的命说不要就不要,偏偏还有十分才能,这样的人,行军打仗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若是从政,恐怕更加不是人民之幸事了。 可是偏偏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全城上下,隐隐约约的主心骨便是三个,一个是太守阴修,一个是兵曹掾荀衍,还有一个便是这位才进城刚刚三天的夏屠户。 “喂喂喂,别发愣了,该上弦的都上弦,冷的话,跺跺脚,要杀人啦。”夏越满不在乎的声音在城墙上飘荡,浑如从阴司里面逃出来的鬼差一般。 众人暗暗打了一个冷战,纷纷忙碌起来。 荀续找到荀衍,问道:“三哥,筑山临攻这种事情,当得了一日当不了两日,怎么办?” 荀衍也是心知肚明,一脸无奈道:“没办法,只能筑高城墙来应对了。” “这天寒地冻的,恐怕不好筑城啊。” “我已经备下了木架,只需湿泥对垒,到时候放火烧个一天一夜,便能得一截临时的城墙。” “我有个主意。”荀续道:“今夜在城墙上泼水如何?” 荀衍诧异道:“你是说筑冰墙吗?主意倒是一个好主意,不过,不行!” 荀续疑惑道:“如何不行?” 历史上曹cao能用,为什么换到阳翟就不能用了? 荀衍摇摇头道:“天候不对。若现在是十月间,自然无碍,可是眼下快到三月了,今年虽然寒凉,可是想来也已经是最后一阵了。若是泼水筑冰墙,春风一吹,战火一烧,整座城墙边酥了。”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城墙都是泥堆的,水一泼,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荀续听得一头冷汗,道:“确是此理。” 荀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呀,好好休息把,过两天我还要你养好了身子出去抢攻一阵呢。” “三哥的意思是出去把这两天垒出来的通道烧掉吗?” “哈哈,一点就透,孺子可教也。好好休息吧,这两天就交给我们啦!”荀衍哈哈一笑,大袖一挥,走到城墙边上,大声地指挥众人列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