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荀府一夜
荀家众人都是一群人精,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早就在脑海深处扎了根。 见到荀续带着张飞一个一个拜见族中诸位前辈,众人都客客气气依礼相待,就连在荀衢院中迎面撞见的老冤家死对头荀玘见到张飞也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只跟荀续略略打了几下机锋便离开了。 张飞被荀家唬得有些傻眼。 幽州边陲之地,缺少大儒,许多人能认识几个字便能够称得起“先生”二字,哪里像荀氏一族,人人都一派谦谦君子风度,即便是爱好走鸡斗狗的荀棐,也长身玉立,腰佩暖玉,折扇一摇,谈吐不俗,若不是荀续告诉张飞这位乃是颍阴城中头一号的赌鬼,张飞猜破脑袋也猜不到眼前这人正准备往双陆场跟人一决雌雄。 荀衢最令人印象深刻。 他有谋略,善决断,心细如发却偏偏又有一副钟鼎山林的脾气,荀续和张飞刚刚走到乐山斋门口便听到一阵龙吟般的长啸,随即古琴铮铮数声,忽然静默下来,斋门打开,一个梳着双鬟美貌小婢笑容可掬地出来道:“大先生说,琴声之中忽起高亢之音,必然是有英雄豪杰莅临,请进。” 荀续嘿嘿一笑道:“衢大哥,这英雄豪杰说得可是我么?” 荀衢手持铁如意,在石磬上一敲,笑道:“你这般惫懒,如何做得英雄豪杰?你身后这位少年,倒着实一表人才,有幽燕豪烈气。” 张飞连忙施礼:“幽州涿郡涿县张飞拜见荀君。” “起来吧。阿续既然带你进内宅,便是将你当兄弟了。我名荀衢,你大可以与他一般,唤我一声衢大哥。”荀衢大袖一挥。 “诺。” “一路过来也见了几个荀家不成器的后辈,张君可有什么见教?”荀衢亲自过来舀了一觥酒递给张飞,笑问道。 张飞毕恭毕敬地接过,不敢喝,端着,答道:“中原荀氏果真名不虚传,诸位先生犹如神仙中人一般。” “哈,不过生得一副好皮囊罢了。除了阿衍和阿续,荀氏当中几个像样的都出门在外,你尚未见到呢,那几个还勉强入得了眼。”荀衢看了张飞一眼,笑道:“在此便如家中一般无二,且饮一觥,不必客气。” “是。”张飞袖面饮了。 “随便坐吧,我这里没有什么尊卑主客。”荀衢坐在石磬边上,又是“当”地一击,余音袅袅,忽然笑道:“张君来自幽州,想必与中原风物大不相同。然人都一般,都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若总是这般拘谨,他日我们拜访幽州,真不知该如何坐卧了。” 张飞听得不由得笑了笑,轻松了些,笑道:“初会高第,张飞如江鲫初会大海,震惊之余,失态了失态了。” 荀衢笑道:“我观张君行止之间,颇符合礼法,在幽州可读过书么?” “只囫囵吞枣,略略读过一些。” “哦?敢问其详。” “读过《五经》、《汉书》,还学过几天《孙子》和《吴子》。”张飞有些不太意思。 “甚好甚好。《五经》乃大道,《汉书》乃经世致用之学,孙吴皆是兵法正宗,张君通读这些书,皆有大用。看来幽州也并不向阿续笑话中所讲的那般不够开化。” “什么笑话?” 荀续笑道:“本就是个笑话罢了,岂能当真?” 他看了张飞一眼,笑道:“有一回巨伯自冀州回家,说了一些北地风土人情,说到北地少名士,人多剽悍而不读书。我说是因为学问之士受不住那般苦寒,自然不愿意走远。没了名师,如何教的出好徒弟?话说有一位书生游学到北地,忽然口渴,问主人家讨水喝。刚端起碗,便听到院中有人在教童子《论语》,说‘跟着我念,都都平丈我。’小孩子便都跟着念‘都都平丈我’。” “什么‘都都平丈我’?”张飞听得一头雾水。 荀续接下来道:“那书生也如你一般疑问,心道莫非野有遗贤?不可平白放过了这般学习的良机。连忙走过去,看那先生的书上分明写着‘郁郁乎文哉’。原来那先生学问不济,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五个字,尽数都念作了白字。” 张飞挠挠头,嘿嘿笑道:“幽燕确实多征夫而少先生,许多人目不识丁,这般事情或许没有,但是这样的情况常常存在。” 荀续叹了口气道:“汝颍之间多有名士豪族,言必称孔孟,往往以儒门学士自居。却从来不曾有人想过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只愿在家中空谈,不愿意去远处为人解惑。” 荀衢笑道:“你今后可以去啊。” 荀续一脸正色道:“不错,待我再将学识磨砺成熟,定然要走一趟北疆,一来为夏校尉与幽并边陲的无辜百姓报仇,二来也要在这些偏远地方建立我荀氏儒门正宗的道统。” 荀衢哈哈大笑道:“你自幼惯会享受,可受得了北地苦寒?” “大丈夫言而有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出五年,我定要号召天下雄士与胡奴一战,纵马塞外,勒碑燕然!” 荀续说得慷慨激昂。 张飞听得热血沸腾,大声道:“好志气,届时莫要忘了吾,张飞愿为前部先锋,为君效死力!” 荀衢摇摇头笑道:“可惜我老了,走不动咯。你们也先莫要说大话,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之行须得始于足下,张君若是不弃,便在荀家住下,二伯身体还算康健,日日都在弦歌台讲课教授,有时候我与阿衍也会过去。你若是愿意,便同去听一听吧。” 张飞满脸激动:“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哈哈,有意思。” 又讲了一会儿话,小婢过来传话道:“衍公子倩人来请张君。” 荀衢笑道:“不早了,我也要去炼气了,你们去寻阿衍吧。” 二人躬身退出,由那个小婢带着,又到荀衍的小院中。 荀衍正敞开了衣襟,露出健硕的胸肌,一边饮酒一边坐啸。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这是《诗经·无衣》,秦国的民歌,准备打仗的时候唱的。荀衍声音清亮高亢,听上去少了那么一些西北大汉苍凉沙哑的感觉,倒像是前汉班超投笔从戎的无边骄气。 见到二人进来,荀衍哈哈一笑,抬手将一柄木剑挑给张飞,笑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等得不耐烦只好叫人去请你们。来来来,看你这般健硕,若是没有两下子,平白废了好天赋。接我一剑。” 他抬手便是一剑,衣袂飘飘,仿佛世外仙人一般。 张飞朗笑一声,喝道:“来得好!”一剑破空,带着尖利的呼啸便杀了上去。 荀续抱着手臂倚在树干边看戏,一看之下,果然各有特色。 荀衍性子风流高傲,招式之间飘逸潇洒,常常灵机一动,于不可能处出剑;张飞则剑法凶狠,大概是边疆多有老兵从战阵上活下来,传出来的剑法简捷快速,招招夺命,不留余地,与荀续的剑法十分类似。 这两个人你来我往打了几个回合,荀衍忽然纵声一笑,喝道:“脱手!” 只见他呼呼连环两剑引得张飞连忙招架,忽然身子一矮,从腹下刺出一剑来,正中张飞右手手腕。 张飞手腕一疼,握不住剑来。 荀衍哈哈一笑,便要抽身而退,却不料张飞上步欺身,左手一抄掉在半空的木剑,突刺荀衍的胸口。 荀衍躲闪不及,弃剑饮败,大笑道:“好剑法,荀衍输的不冤。” 张飞嘿嘿一笑道:“其实只论剑法,是吾输了。” 荀衍搂住张飞的肩膀道:“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下一次比剑赢回来便是。你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剑法,你的剑法我可是三天两头见识到,说到底还是我赚了便宜。” 张飞一愣,道:“你的剑法荀君见过?” “莫要荀君荀君的叫,叫我三哥就成。喏——你的剑法跟那个损小子可像了,都是能砍头决不剁手的招法。” 张飞吃了一惊道:“阿续也懂剑法?” “哈,他比起你来,不见得差多少。”荀衍把荀续拉下马,笑得十分灿烂:“改天你们俩试试。今天先饮酒,阿续虽然不善饮酒,却泡的一手好酒,竹叶青,保准你不曾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