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方已经几乎没有所谓的人烟了,有的只是尘沙。 “大沙地”,成了北方的代名词。 北地从前并不荒凉。从小我就听说,大沙地曾经富饶之至。有万亩的城池,纵横交错的街道。盛行风从极北处带来的流沙掩不住市井的喧闹。这样的辉煌延续了千年,直到灾厄降临,繁荣成了传说,城池成了大沙地。 那个时代离我太遥远,遥远到从我这一辈往上数十几代祖宗,都无从经历那场灾厄。 只是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那些祖宗都是谁。哪怕是最亲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何模样,叫什么名,曾做过什么。从我记事起我便在北地,身边只有一个师父。师父的姓氏罕见,姓死。他也确实已经死了,今天便是他的祭日。 我不知道何处是他的坟冢,因为此间只有沙。 我知道他的身体早已腐烂,每一寸骨头早就碎成了渣滓,与无边的沙漠融成了一体。所以我觉得任何一处的沙丘都可以称之为他的坟。 现在的我靠在一个小沙丘边自顾自地饮酒,酒是青安酒,冷冽无味,几乎不能称之为酒。但它又与水不同。它浑浊地无从见底,一眼望见的都是细沙。 师父生前最爱青安酒,青安酒青安酿,师父生在青安,可青安却没能接回他这一残叶。青安酒无味,可后劲极大,师父病入膏肓之时,不能再饮酒,可他还是痛饮一壶,片刻后就化作了沉沙。 所以我不能让他再喝,就自己喝。 我怕他不能如他名字所愿。 他叫死后生,可他终究是死了。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他了。在大沙地不曾见他,在胡杨林也不曾见,过了胡杨林便是青安,而青安人大都早已忘了他。 从他死后我只叫他的名字,不是我对他的不尊敬,而是我对他一种祈愿。 我自顾自地喝无味的青安酒,手扶了下沙丘背,从死后生留给我的黑白色长袍里摸索出一根胡杨枝。这是我清早从胡杨林折回来的。胡杨林在沙地南部的边缘。从小我就知道,只有往南才会有更多的生命,才会有不同于黄沙色的颜色,才会有更多的人,才会有水。 可我二十一年的时光大都在沙地里度过了。 我从小就习惯了听从死后生的教导,他说我听,他让我做我便做。死后生用了其中十年教会了我两件事情。如何活着,以及如何不让别人活着。 我现在对死后生这个人仍然一无所知。随着时间一点点蚕食我对他的记忆,我同时也意识到他肯定有着绚烂的过去。因为即使他是一个拖着干瘦的身躯,喜欢光着脚走在白日guntang的沙地上悠然自得地唱着古戏的老头,他的一只黄瘪的脚也可以轻松踹飞身着铁甲的国安局边疆巡司,他的胡杨枝也能挑断沙地马贼的倒钩枪。 印象中的他落拓不羁,尽管衰老在他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他仅有的左眼,常常火红如沙漠里绽放的花。 “死后生。”重复他的名字令我感到迷惘。 他带我进大沙地,告诉我,再往北一万五千里,就不是沙地了,那时他的独眼会眯成一条缝,仿佛在追忆。 在沙地,每个月末,青安人总会看见胡杨林里晃出一个邋遢老头,随后爬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孩。那日老头会带着男孩胡乱吃一顿,补了酒囊,借酒肆地儿睡一宿。第二天起得早便能看见男孩跟着老头又一头扎进了胡杨林。这是我的童年。 他在沙地上教我念字,教我用刀割开骆驼的驼峰,教我锻炼身体,教我如何忍耐饥渴。闲时他便扯些外面五花八门的知识,譬如这里隶属于是大唐北郡,譬如青安仅仅是北郡最北边的小村子。 他从不提及我的父母,我也没有兴趣。我知道我和青安那些成群嬉笑玩闹的孩童不同,我从没有嬉笑的机会。他带着三岁的我追着鸵鸟飞奔,强迫六岁的我徒手拧断骆驼的头,八岁让我独自一人面对一群黑秃鹰。直到十周岁那天,他给了我那件我现在穿的长袍。长袍是冷冽的黑白色,虽然和平常的布衫格调迥异,虽然是我从未在青安捕捉到的样式,虽然我穿上后显得太过肥长,但竟然有一种亲切暖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我就听见死后生用我从未听过的阴狠语气说道: “杀了我。” 我还没回过神,他的一拳已如江河瀑布,带着狂沙的萧瑟轰来。 在像风筝一样飘远,意识逐渐模糊的过程中,我隐约明白了什么叫弱小。 当我醒来后,他凝重地看着我的脸和我说:“从今天起你开始杀人。” 我并没有问为什么,之后我就杀了第一个人,一个被流放到这里的南边人。我看到一些穿着光鲜的成年男人拽着那个囚徒,其中一位似乎是领头者,拎住骨瘦嶙峋的流民猛地往沙地一摔,随后众人扬长而去。 死后生就带着我远远望着,看着他从沙地里挣扎着坐起,茫然的看着四周的荒漠。 这时死后生对我说:“去杀了他。” 我有点迟疑,可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我习惯了听从他的话。 我朝着流民走了过去。 流民也注意到了我。他转过头呆呆的望着我,有些疑惑,似乎还有些紧张。我瞥了一眼看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上,蒙上了一层灰沙,知道他是渴了。 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后来死后生告诉我这种感觉就是好奇。当时的我对他的过去,对他为什么被流放沙地,为什么沦落此间充满了好奇。 于是我又迟疑了。 恍惚间我听见死后生在我背后唱起了古戏,我听出了唱腔中的尖锐,夹着不满与催促。 这时流民开了口:“请——” 而我掐断了他的喉咙。 他的表情就这样凝固在“请”字的口型。至于他想说的究竟是“请问……”还是“请你……”,可我已经无从得知。 我终究没法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因为他死了。 死后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后,用非常低沉的声音道:“这早已经死了的人啊,还是需要送他一程。” 这句话就作为他的解释了,尽管我从未理解。 后来的三年里,死后生会让我杀掉一切流放此地的囚犯。每当那些穿着光鲜的人——死后生说他们是国安局的人——拖着流民来到沙地,他们前脚一走,我后脚就会毫不犹豫地上去杀掉他们。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一群人,有时候还有女人。他们有的麻木坐着等死,有的会反抗,有的会歇斯底里地逃跑,但都难逃一死。 相同的是他们最后的表情都很惊异,或许他们难以想象最后杀死他们的是一个孩子。 死后生开始教我各种各样的兵器,他会让我拿着不知从何处搞来的破旧兵器拿流民开刀,也会自己拿着胡杨枝向我开刀。他同我说更多的杂闻,尤其是有关南边的事。他还弄来一筐一筐的书,逼着我一本本的读。 我杀人,练武,读书,直到十三岁时,死后生病了,喝了一壶酒,死了。遗言有两句: “衣服是你父母留下的。”指的是那件黑白袍。 “弓是我留给你的。” 说完他合了眼,我知道他不再醒了。 可我很不解。我知道他没有弓,至少他身上不曾有。他连鞋都没有,连房子都没有,连亲人都没有。他的朋友只存在于他的口中,他会常说:“我们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在说他和朋友一起的时候。可他告诉我他留给我了弓,弓在哪里? 他教会了我在沙地里活下去,教会了我杀人,杀那些被流放的人。仿佛那些国安局的人把流民丢在这里便不管死活。他们任我在远处看着他们来,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由着我杀掉流民,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我不知道杀他们的意义是什么,只记得死后生让我杀,杀了三年,第四年第五年到第十一年,成了习惯。 在不饮血的日子里,我就看书。 我能计算出我已二十一岁了。 算来到今天为止,死后生已经死了八年了。于是清早我先去了趟胡杨林折了一根胡杨枝,然后穿过林子到了青安。青安人知道我是那个邋遢老头的倒霉徒弟,会用蛇皮与旧布换酒和书。除此以外我与他们毫无交集。原本青安人似乎就不喜欢死后生,现在他们便本能地疏远我。 可今天不同。 我刚踏进村子,一个矮个子村民远远就指着我说了一句:“是他。” 随后我注意到他身旁的一个魁伟的大汉点了点头向我走来,一身青灰色的皮衣显出他的来历不凡。他的头发束在身后,身上没有积上一点流沙。最为惹眼的是他背着一个粗麻布裹着长绳扎住的匣子,看起来有七分死后生曾描述的浪子形象。 他来到我跟前,开了口。 “你是死后生的徒弟?”他的声音竟如沙地般苍凉。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有我从未体会到的强大力量,这在流民中也很罕见。 因为死后生曾解释过,流民大都是国安局认定的穷凶之人,不乏非常强大的流犯,还小的时候我总是对付不力,有时需要死后生亲自出手。 可眼前之人对我沉默的敌意不以为意,甚至在其中得到了某种承认的意味。他脱下背着的长箱,过程有点狼狈,似乎很是费力,最后托在手中的时候重心还有点不稳,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 他抱歉的一笑:“这是你师父的弓。” 我讶然。 他把箱匣往我怀中一推,我顺手接过,手臂倏地一沉,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前仰摔在地上,箱子滚落一旁,旁边围观的青安人有的笑出了声。 等我回过神来时,浪子模样的人已走远了。周围的青安人对我指指点点,可我视若无睹。 我拨开人群很想追问些什么,可那人早已融在风沙中,方向向南。 那个人说这是死后生的弓?死后生真的有弓? 我费力地拎起长箱,很沉,非常沉,背在身上如压崇山。 我呆站在原地,思绪凌乱。 直到围观的青安人渐渐散了,我才想起来青安的初衷,赶去酒肆用裹在箱子上的麻布和绳换了一壶青安酒。 青安唯一的酒肆只做青安酒,死后生说过青安酒是千年的秘传,只有青安有,只有青安人喝的惯。 “八年了啊。”掌柜也记得死后生已经化为尘沙八年了。 他把装好的一壶酒递给我,叹了口气,而我随意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酒肆,离开了青安,朝北。 在胡杨林里我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的东西令我充满疑惑和惊异。 接着我来到靠近胡杨林的沙地边缘,随便选了一堆小沙丘。 死后生是最后痛饮了青安酒闭眼的,所以他不能喝,就我替他喝。我不敢想如果他真的在地下也闭了眼,那他的灵魂会飘至何处。 我将折来的胡杨枝插在沙丘上。 青安酒的后劲上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迷糊不清的感觉了。记事起的回忆全部涌来,我最后一次回味了我所知的有关死后生的一切,看着南边的胡杨林,想望穿成片胡杨与风沙掩映的背后是怎样一副光景。 无味之酒也能挑起醉意。 “焦冰,敬师死后生。”一饮而尽,胡杨枝在风沙中屹立。 死后生说我名叫焦冰:“这焦了的便是死物,冰了的也是死物,你能活着真是万幸。” 大沙地往南是胡杨林,胡杨林往南是青安,青安往南是什么? 我踢了踢沙丘,是想告诉死后生,我要走了。 我想告诉他,以后我不能在北地杀流民了。 背起了箱匣,我的手心里攥着一块令牌,朝南迈出了第一步。 一路上我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摩挲着令牌的两面。我知道令牌背面雕着的是两柄狰狞的利斧,而死后生留下的那件黑白袍的袖口内侧绣有一模一样的花纹。令牌的正面,分明是两个凝重的大字:守护。 一路穿过胡杨林,出了青安,朝南走向了大道,走了几个日夜,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了死后生形容的山。 站在山顶,我望见了山背后的风景。 此时我再回头,却早已看不见青安了。 我想死后生能理解我。 我在北地沙漠二十一年,虽然我从来不说从来不问,可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为什么生来身边只有死后生一个瞎眼老头,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得不杀流民,想知道我的人生为何与青安村的小村民迥然不同。 我更想知道我是谁。 我相信死后生早就知道,就像他能预料到我八年后的模样。 可他就是要让我自己往南去寻找答案。 那我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