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机会
沉默,叶凝唯有沉默。尘封记忆的揭开带来的不是如释重负的喜悦与轻松,而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与痛苦。 这种苦痛远甚于创伤、寒冷、饥饿、窒息无数倍,如附骨之疽般难以抹除,像本能般不可抗拒。每一闭眼就仿佛浮沉于鲜血之中,而每一滴血液中都反复循环着那永无止境的拥有与失去。 在这血液之中没有时间的流逝,不存在未来,只能永远沉沦。 他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的憎恨着叶青了,那只是将对殊的怨恨转移到青的身上。羡慕着他的欢愉,嫉恨着他的自由,畏惧着他的束缚。 殊一直预感自己的“绝望”会将整个世界推入无底深渊,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欲求,以求可以遏制毁灭世界的进程。 然而这种放弃,正是他将自己推向预感实现的第一步——希望于厮毁灭,绝望于厮新生。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而种下绝望,最终收获的只会是否定与毁灭。 如果说“希望”的职责是“焕发生机”与“自我肯定”,那么“绝望”的职责正是“垂死挣扎”与“自我毁灭”。 殊创造出了名为“凝”的“绝望”新生命,也仅仅只赋予他绝望与绝望的记忆。寻求绝望就是他的本能,他以无穷的力量将世界这个希望推向否定与深渊。 当凝打算吞噬殊的那一刻,世界本应走向终结。但受束于殊里立下的誓言,他在雪面前毫无反抗之力,被吞噬的殊被重新拆分了出来。 世界终止进程被打断,世界脱离了应有的轨迹。 然而叶凝却依旧没能从痛苦的深渊解放出来,他就像奴隶般被套上枷锁,被驱使着,被当做绝望的容器——殊到底想做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以他作为祭品的仪式,由此来实现对世界的复盘。 遏制住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恶意,叶凝恢复了平静。他的目光染上坚定,不再茫然。 “殊……已经永眠了。” 他往前踏出了第一步。 鲜红的色彩在虚空中浮现与凝结,化为半人长的血红利刃。形如弯月的刃身上纹有金色花纹,被无数血红色丝线缠绕而遮掩——这精气神所凝结成的妖刀已经逐渐褪去了浮华,色泽变得越发凝实而真实,彷如一柄真实的利刃。 叶凝伸出右手握住利刃之柄,刀身上飞扬的血红色丝线如活物般缠绕住右臂,形成一只血红色的臂甲。 “我怀疑着自己——越是怀疑自己,我就越发茫然。越是茫然,我就越是憎恨殊!我拥有着他的记忆、欲求、认知。我的一切都是他所给予的!我的愤怒、悲哀、恐惧、憎恨是他的,甚至我的怀疑、我的茫然、我的行止都的!我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属于我。” 第二步抬起。 利刃扬起,叶凝周边无数身影扭曲变形,仿佛有一股庞大的引力在拉扯着一切。他自己的身体也明灭不定,时大时小、时原时扁、时真时虚……如橡皮泥般变化万千,形态不一。 终于,无数身影化作一道道白光缠绕于刀锋之上,连利刃带臂甲一起染成霜白色。 “但是现在他已经永眠了——从此之后,我将不再与殊有任何的牵连,我只是叶凝。仅此而已。” 第三步落下。 利刃斩落,如天地倾覆,又如开天辟地般望下斩去。 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度,利刃如一抹流光般射入胸膛,毫无停滞的贯穿了进去。 双膝一软,叶凝无力倾倒,利刃的柄握在他的手中,利刃的锋芒埋进他自己的胸膛。霜白的利刃、臂甲冰消雪融,如液体般融入他的体内。他惨笑出声:“殊,你想要的我给了。” 人影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属于人的色彩,那是彷如至高无上的神灵俯视芸芸众生时的悲悯。无论那无数生灵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可笑而可悲的。因为他所看到的不是像,而是这一切的因……与果。当一切追溯本源与尽头,无一是不值得笑与悲的。 他缓缓抬手,时空霎时凝滞,那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入了叶凝的胸膛之中,仿佛从一开始就应该在那。 似尘似烟,如丝如缕的光芒在虚无中飘荡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抽了出来,平摊的掌心中漂浮着两片不断变换的残片,里面似乎蕴含着两个世界,无数景与物飞速变换着,形成最为绮丽的色彩。 合掌,两个世界冰消雪融,化作两道荧光融入人影双眼之中。 犹如画龙点睛,他的神与形定格,不再是虚浮无根因人而异的镜子。而是破镜而出,成为一个栩栩如生的生命。 当他活过来的一刻,一条条苍白的线自他身旁交织而起,凝结为三维的空。空转动,化作一条条空的线,凝结成时。他又抬指往前一点,空间中就浮现出一个深邃的点,这点不断膨胀,最终轰然炸裂,变成无数细屑分散开来,遍布空间每一角。 细屑中编织出无数线,将无数细屑连接成众多纹路,众多纹路又连接成一个多边形体。多边形体悬浮于空与间之中,无处都是它,又无处都不是它。它顺着间往前运动,化之为暗,暗中有光,光中有海水、大地、苍穹。海水、大地、苍穹中有万物。 只一瞬间,天地万物具备,一切衍生,顺着应有的姿态而变化——一念生世界,莫过于此。 人影看着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他的眼中毫无悲喜,眼中所映照出的却是身穿绯红纱裙的女子、一望无际、遍布巨大地裂的沙漠、巨浪翻涌的大海,熄灭的太阳。 他的目光又落在大地之上的金黄色神国之中,透过那金黄的幕帘,看到那坐于神座上的厄尔迪亚斯女神。 厄尔迪亚斯若有所觉,金黄而威严的双眼刺破时空的束缚,试图寻找窥视的目光所在的时空。 人影的目光在厄尔迪亚斯女神身上一掠而过,最终落在下方神树顶端的一男一女身上不再移动;男子身穿笔挺合身的白色西装,唇间挂着温和不变的笑容。女子身披雪白长袍与火红的披风,手执金色手杖,乌黑的长发被仔细盘起,用一支粗糙的银白色簪子固定着。 忽然,女人骤然仰头望向虚空。她的眼眸中散发出实质般的光,透过虚空,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与人影目光交接。 唇角微悬,她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在嘲弄,仿佛是得意,又仿佛在宣告——看呐,你又输了。 人影并不理会她炫耀的嘲笑。说到底,现在的他依旧只是一具空壳,依照着殊永眠前所留下的命令而采取行动,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思考能力,也不会去思考。 他将目光移到男人身上,哪怕是隔着不同的时空,两人都同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那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的窥视,即使是远在天边,那种一体的感觉也无法被分割——远甚于血rou的联系,这是属于灵魂机能之间的互相感应。 将目光抽回,人影看着跪在地上形体扭曲的叶凝:“给凝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这是殊赋予我的职责。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能看你自己了。” 话音落下,人影已经消失于灵魂之种的空间内。